《小说鉴赏》|《阿拉比》分析
| 分类: 艺术三课 |
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
《阿拉比》分析
布鲁克斯 & 沃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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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就所谓最简单的标准来说,这是一篇写少年失恋的小说。但是,小说的大部分并没有写到那个少年的恋爱,而是写他周围的世界——对他住的那条街道的描写,关于那个已故教士以及教士遗下的财产的情况介绍,还有他跟叔叔和姑姑的关系。这些事情都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小说里的,也就是说,按照现实主义原理,这些事情在小说里都是合情合理的。这样的成分如果只是作为“背景”或者仅仅作为“环境”来处理的话,那么这篇小说就会被无关的材料所压垮。然而,任何读者——除非是最奇特的怪人——都很清楚,这篇小说中的条条线索都是相互联系而起作用的。我们一旦发现这些表面看来互不相干的线索在《阿拉比》里是以何种方式联系起来并都和那个少年的失恋有关的话,我们也就得出了小说的主题。
那么,像已故教士的财产啦、朋友们在抢帽子玩时那个少年却在和那个少女遥通音讯啦、茶会上的嚼舌啦、叔叔的迟迟不来啦之类的事情,究竟和少年的失恋有何关系呢?通过这些事情,间接地暗示出一件事情,那就是少年与日俱增的孤独感,也就是在他和朋友、老师及家庭之间缺乏同情心。他说:“我仿佛感到自己端着圣餐杯,在一群对头中间穿过。”举例来说,如当叔叔站在大厅里时,少年就不能走进前室躺在窗台上,或者在学校里,他的日常学习也开始显得像“单调乏味的小孩子的游戏”。但这种孤独感也有它几乎是狂喜的时刻。火车的列车员把人群往后挡,“说这是直达集市的专车”,不是为他们开的。那个少年独自待在空荡荡的车厢里,但他正在去“阿拉比”的路上,正在狂喜地奔向某个充满浪漫色彩和异国情调的目的地。圣餐杯的隐喻暗示出同样珍奇的内心喜悦。不管怎样,围绕着他的不再是普通的日常世界,在日常世界里他无论痛苦还是欣喜时都感到孤独。就是对那个少女,他也感到孤独。他和她仅谈过一次话,而当时他又是那样迷乱不堪,竟不知如何对答。但现在,他希望为她从阿拉比带点什么来,这样做总不失为他和她之间一种联络感情的方式,不失为在充满敌意的世界上他们关系的某种象征。
最后写集市的那段情节,有意识地——虽然是含蓄地——为那个少年单方面地领悟事实做了辅垫。“临时用木头搭起的月台”和出现在建筑物上方的“魅人的名字”形成了对照。在里面,大多数售货棚摊关闭着。那位“女郎”以及和她在一起谈话的那些年轻的先生是铺垫中的主要部分。他们对少年毫不留意,只有那个“女郎”因为她的职务是售货员,才勉强地问他想买什么东西。而她的声调也是“冷冰冰的”。她也属于敌意的世界,但是她又属于一个他试图进入其中的世界,她和那些向她献媚的人在一起进行着轻松而亲昵的谈话——这种亲昵的样子同他和曼根的姐姐的关系正成对照。这是一个辽远而又丰富多彩的世界,他无法进入这个世界,他只能用目光“诚惶诚恐地瞧着两排大坛子,它们排在棚摊两侧,好似东方卫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个“女郎”和那些献媚者对自己正处于神圣而受到防卫的地位毫不自知,他们纵情于嬉戏逗笑,这似乎在亵渎和贬低那个把少年隔绝在外的神秘世界。我们何以得知这种情形的呢?小说对此并未直说,但是从那个女郎和献媚者谈话的神情与那句提到“大坛子”的话的语调的对比中,却表现出了这层意思。
类似这样的情节,有助于使小说前文中表现的那种一般意义上的孤独感得到明朗化和具体化,并由此而为小说的结束做好了辅垫。在结束时,那个少年在简陋得像谷仓似的集市里突然降临的暗影下看到自己就像“一个受到虚荣心驱使和播弄的可怜虫”,而同时他眼睛里却燃烧着“痛苦和愤怒”。
我们已经看到,这些表面上看来与主题无关的事件和段落在小说里是有作用的,它们有助于表现那个少年难以忍受的孤独感,有助于表现他遭到那个处于神秘状态的世界排斥时的感受。但这只是这材料所起到的部分作用。细心的读者会留意到,小说里还有那么多有关信仰和宗教礼仪的直接或间接的旁涉材料。我们看到了已故的教士,基督兄弟学校,姑姑对集市和共济会的联想。这些旁涉材料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那个易受影响的少年周围的社会组合形式,那个少年就将在这样的社会中长大。但是,还有一些其他的旁涉材料,虽然不很明确,却与少年的生活经验有着更加密切的关系。对他来说,就是那劳工们的诅咒,商店小伙计的尖声叫嚷和街头卖唱声汇合成的“众生相”。他想象他“从一群对头中间”端起一只“圣餐杯”,而当他孤零零一个人时,那曼根的姐姐的名字就会像“祷告词或赞美诗”似的从他嘴里脱口而出。所以,当他讲到自己“迷茫的爱慕”时,我们便认识到对那个少女的爱情在他已具有某种宗教经验的神秘色彩。使用“迷茫”一词也暗示出在他心里浪漫的爱和宗教的爱同时混合并存着。
那个少年孤立于一个对他的爱显得茫然无知甚至抱有敌意的世界之外。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知道他的姑姑和叔叔是仁慈的,但是他们却不了解他。他也曾一度从与同伴们的交往中以及在自己的学业中得到过满足,但是他对这两者都已感到不耐烦。因为他有另一种感受,由于这种感受,他容忍自己落落寡合甚至为此觉得自豪。世界不但不了解他的内心甚至还要贬低和玷污它。在小说内容的背景上,那从一大群对头中间端起圣餐杯的隐喻即暗示出了某种类似宗教信徒式的献身精神。这些有关宗教的旁涉材料有助于解释那个少年的意愿,并且点明了他为何要在集市里漫游而流连忘返的理由。所以,有趣的是,关于他的幻灭和绝望的最初表现,就是用了一个关于教堂的隐喻来加以表示的:“几乎所有的棚摊都关门了。大半个厅里黑沉沉的。我有一种孤寂之感,犹如置身于做完礼拜后的教堂中……两个男人正在一只托盘上数钱。我倾听着铜币落盘时发出的丁当声。”当然,这个细节的出典就是《圣经》中耶路撒冷神殿里的兑钱人(《马可福音》11章15节),而在这里使我们想到,尘世的污浊业已侵蚀了爱的神殿(问题也许是有人会认为这样的解释是强加给作品的。但是无论对个别的情节做出怎样的解释,有一点可以肯定,作家们在创作类似这篇小说的、经过精心设计的作品时,就是用这样的指示或者暗示来体现作品的基本含义的)。
这是不是一篇感伤小说呢?这篇小说写的是年轻人的恋爱而且是“初恋”,这样的恋爱通常是轻率的,往往是一时之兴。这篇小说里的那个少年也显然在捕风捉影,自作多情,他在小说结束时自己也承认他已陷入了自我蒙骗。那么作者又如何避免这样的指责,即认为他对待这样的事是否过于认真了?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看看小说是从哪个角度来写的。这篇小说是由主人公自叙的,但时间是在很久以后,也即在他成年之后。当然,这个情况在小说里并没有点明,但是这篇小说的语言风格显然不是未成年的少年人的风格。小说在风格上条理清晰而又复杂多变,含蓄的隐喻随处可见。换言之,既超然又具评判性,这是一个成年男子在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譬如,少年在经受痛苦时是决不会进行这样的自我暴露的:“除了随便招呼一下之外,我从未同她讲过话。可是,她的名字总是使我愚蠢地情绪激动。”事实上,这个成年人已经明白了自己少年时的行为在某种意义上讲是愚蠢的,少年时的感情是迷茫的。他早已摆脱此种迷茫,而且已经认识到这是过去存在的情况以及它为何存在的原因。
既然这个成年人已经摆脱了少年时的迷茫,那么事情为何对他依然有意义呢?他仅仅是在回忆少年时所经受过的痛苦吗?看来,不仅是这样,当他回忆少年生活时他还从中领悟到对某种问题的预示,而那个问题正是他在少年期后的生活经历中遇到的。对于儿童来说,现实和理想的矛盾可以说并不存在,而对于成年人来说,这种矛盾——其说法形形色色——却是一个恒常的问题。这篇小说所写的就是一个少年初次遇到了这个问题——因为,他即将成年。成年人对这个问题也许已经做过种种调整,或许已经得到了某种暂时的解决办法,但是,当他回忆往事之际,他依然辨认出这个问题,而且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少年时代产生的幻灭感和孤独感虽然显得有点幼稚可笑,但是它们到了成年人的生活经验之中非但不会消失,而且会变得更强烈、更彻底。由此看来,这篇小说并不是一篇关于人的成长过程的流水账,也不是想表现某种关于人的心理变化的医疗兴趣。它是一幅关于成年人经验中主要矛盾的象征性示意图。
思考题
1. 那个少年和那个已故教士有何共同之处?设想,如果那个已故的人是个店老板或者是个律师或者是其他任何不“端圣餐杯”的人的话,那么小说是否会发生变化?
2. 人们认为儿童比成年人更具想象力,那么,当那个少年把自己以往的生活看做“单调乏味的小孩子游戏”时,这里意味着什么?
3. 在这篇小说里,戏剧性的生动材料相对来说比较少,你能说说这是什么原因吗?这种情况与小说的基调以及主题是否相一致?
4. 思考一下,如果要把这篇小说写成一篇感伤的、痛哭流涕的关于“初恋”失意的作品,有何难度?就这一点谈谈由于事件发生时间和分析性语言造成的讲故事时的时间“差距感”。就这一点谈谈小说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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