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积三的博客:《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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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积三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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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老常来美省亲,选在春节。他第一次来美,不明情况。微信打探:春节热闹吗?我回:千家万户放爆竹的气氛肯定没有,你来与儿孙相聚,还有比这更热闹的吗?他回了个笑脸,又写四字:极是,极是!
老常是当年我在长影总编室的同事,那年,长影效益好,给职工盖了新宿舍,我们都分到像样的房子,成了门挨门的邻居和朋友。
当我把它们从楼下抱回来时,老常摇着头说:“太不可思议啦!”我说:“两只鸡能一起跳得那么高,足见爆竹太响!”这鸡,是留着给母亲进补的,还好,它们依然“咕咕”地叫着……
那顿接年的饺子,母亲包的是花饺,有的像麦穗,有的似刺猬,有的如元宝,还有的宛若小兔子……看那稀罕人的乖巧样,都不忍吃了。母亲叮嘱给老常的孩子送过去尝尝,孩子们赞不绝口,都说母亲的手真巧!
母亲很开心。她是最喜欢过年的人。
儿时,日子过得苦。到了腊月,母亲总要三更灯火五更鸡地打“隔布”、纳鞋底儿,做棉鞋拿到集市上去卖。卖回钱来,置办年货。母亲的年货,其实很简单,年画、写春联的红纸、灶爷和挂钱;还有做“嚼果”的三两斤白面,一两斤猪肉。最重要的年货,是青蓝布和厚厚的一摞旧报纸。
邻近春节时,母亲一定要“扫房”,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用报纸将屋子的棚顶和四壁都糊得白生生的。然后,贴年画,挂春联,供灶爷,粘挂钱 ……这时,母亲会犒劳我一小碗她用黑面炒的油茶面,看着我吃,脸上溢着笑。
初一拜年时,母亲会给我和弟弟妹妹每人都套上一件新罩衣,还要给妹妹的头上,系上粉红的绫子,体体面面地去邻里拜年。尽管穷,母亲决不让别人矮视,让日子过得年是年,节是节的。
母亲相信,一年会比一年好,她总是用勤劳和无畏打发着苦日子,迎接一个又一个年,她的希望没有落空,盼来了好日子。年,也越过越兴旺,越过越热闹。
就是在搬进长影新居的那个春节,有天,母亲望着书房里开得正盛的君子兰喃喃地说:“如今的日子,就像这花,看着就稀罕人,如果没有恩人,咱们那能享今天的福!”
说罢,她讲起久藏心底的恩人。
那是在母亲怀我六个多月的时候,一群日本兵突然闯进了村子,把乡亲们围在土地庙前。翻译扯着嗓门儿喊:“皇军是来挑劳力的。选上的,跟皇军走,吃香的喝辣的去,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美差!”说罢,挑了十二个人,父亲也在其中。
日军的官儿望着挑拣出来的人,像是欣赏着怪物似地“嘻嘻”地笑着。他突然走到父亲面前,“叽哩哇啦”了一阵子。翻译一笑:“皇军说,你真有福气,是你们家祖上积了德,才能摊上这么好的差事!”随后,他一声大吼:“都听好了,立马回家吃饭,晚上坐火车跟皇军去享福!”
母亲挤在人群里,心“咯噔咯噔”地跳着。她知道,不久前,村里已有人被抓走,至今杳无音讯。她断定,此去就是黄泉路。
当时,一家人从胶东老家逃荒出来,在长春落脚只有几个月,尽管母亲和父亲拼死拼活地劳作,也常常无米为炊,多以野菜和乞讨充饥。母亲思谋着,如果没有了父亲,她一个女人家如何能将我那两个还年幼的姐姐浆养活命?
回家的路上,她一把拽住父亲的胳膊:“你不能跟日本人去!去了,就没命了!”
“哪咋办?”
“藏起来再说!”
“藏哪儿?”
“保长家的柴禾垛呀!”
“那日本人上咱家来要人,咋办?”
“我一个妇道人家他们能把我咋的?”
于是,母亲不由分说地将父亲藏进了保长家的柴禾垛。
她心里有底,日本人是不会来翻保长家的柴禾垛的,这儿最安全。
此刻,母亲横下一条心:自己跟着鬼子去!大不了血染屠刀!
傍晚,保长引领鬼子到我家住的窝棚来要人。
母亲说:“我当家的胆小,扛不住事儿,给吓跑了!”
日本官儿“嗖”地拔出了洋刀,抵在母亲的脖子上。
母亲并没有害怕,斩钉截铁地对保长说:“他跑了,我替他去!”
保长是个念过“国高”的读书人,平时很同情我们一家的际遇,他对日本人的翻译说:“她说的是实情,她当家的是咱们屯最不拿事儿的人,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鬼子官突然将目光落在母亲的大肚子上。
他猛地收回了洋刀,眼睛眯成一条线,伸着大拇哥,“叽哩哇啦”起来。
翻译对母亲说:“皇军说你懂事,大大的好,看在你们保长的面上,皇军就放你当家的一马,你可以跟着皇军走啦!”
天黑透以后,母亲随屯子里被抓的人一起,在阜丰山下的大屯火车站上了闷罐车。上车的,还有从其他屯子抓来的人。
车厢里连个窟窿眼儿都没有,黑洞洞的,令人感到沮丧和恐怖。进了这罐子般的车厢,鬼子立刻露出魔鬼的狰狞面目,被押上车的人,都被扣上了手铐。
这验证了母亲对鬼子没安好心的判断。
夜半时分,就地而坐的人们在恐惧之后,昏昏睡去。
车开了,母亲没有睡意。她牵挂着柴禾垛里的父亲和我的两个姐姐,为他们揪着心。她抚摸着肚子,心里默默地唠叨着:“我可怜的孩子,别怪妈心狠,都是鬼子逼的!要恨,就恨该千刀万剐的小鬼子吧!”她终于止不住了泪水,任其流淌着……
母亲十分清楚,车越往前开,她和肚子里的我,离死亡就越近了,那“隆隆”的车轮,仿佛碾压在她的心尖儿上,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闷罐车到了长春火车站,慢慢地停了下来。
此时,黑糊糊的车箱里已鼾声一片。
突然,有个人凑到母亲身旁,在她的耳旁悄声说道:“你肚子里还有孩子,赶快跑吧!到了哈尔滨就都没命啦!”说着,他打开了母亲的手铐,又迅速地把车门慢慢地拉开了一道缝儿。
母亲犹豫起来:“你放了我,日本人能饶了你吗?”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催促着母亲:“快!快点!再不下,就来不及啦!”
外面正下着雨,那人边扶着母亲下车,边嘱咐着:“别往亮地方奔,那是水,黑的地方才是平地,趁着雨快跑,快跑吧!”
母亲在夜色和雨幕的掩护下深一脚浅一脚拼命地奔跑着……
当他停下脚来,回头望去,那闷罐车早已“呼哧呼哧”地朝哈尔滨的方向开去,消失在黑漆漆的凄风惨夜中。
原来,这闷罐车是开往哈尔滨日本关东军“731”细菌部队的专列,车里的人,都是运去为鬼子做活体实验的“马路大”。到了那儿,鬼子就会对“马路大”进行惨绝人寰的种种残害,然后,投炉焚尸。
母亲和母腹中的我能侥幸躲过这一劫,多亏那位恩人!可是,他到底是谁?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什么人?他是否遭到了不测?无从知晓。
几十年过去了,母亲一直没有忘记这位恩重如山的救命之人。
风里雨里,苦里难里,母亲觉得对于恩人的最好报答,就是拼死拼活,也要把我拉扯成人,活出个人样来!
一个年,又一个年的过去了,母亲践行了她报恩的心愿。
如今,母亲已鹤飞天堂,我告诉自己的儿女,世世代代不能忘记那位永远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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