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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积三的博客:《过年》

(2017-01-27 05:3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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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积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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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老常来美省亲,选在春节。他第一次来美,不明情况。微信打探:春节热闹吗?我回:千家万户放爆竹的气氛肯定没有,你来与儿孙相聚,还有比这更热闹的吗?他回了个笑脸,又写四字:极是,极是!

老常是当年我在长影总编室的同事,那年,长影效益好,给职工盖了新宿舍,我们都分到像样的房子,成了门挨门的邻居和朋友。

 刚搬进新居的那个春节,特别热闹。三十晚上,还没到午夜,家家户户正包饺子,外面烟花四射,五彩的烟光,把窗户照得通亮。爆竹声骤然轰鸣,什么二踢脚钻天猴儿隔山炮大雷子和那些新上市的巨响爆竹抱着团儿地响,震得窗子嗡嗡地叫,哎呀呀,那动静,颇有地动山摇之势。阳台上,栓在一起的两只九斤黄,竟被吓得跃起一米多高,蹿下楼去……

当我把它们从楼下抱回来时,老常摇着头说:太不可思议啦!我说:两只鸡能一起跳得那么高,足见爆竹太响!这鸡,是留着给母亲进补的,还好,它们依然咕咕地叫着……

那顿接年的饺子,母亲包的是花饺,有的像麦穗,有的似刺猬,有的如元宝,还有的宛若小兔子……看那稀罕人的乖巧样,都不忍吃了。母亲叮嘱给老常的孩子送过去尝尝,孩子们赞不绝口,都说母亲的手真巧!

母亲很开心。她是最喜欢过年的人。

儿时,日子过得苦。到了腊月,母亲总要三更灯火五更鸡地打隔布、纳鞋底儿,做棉鞋拿到集市上去卖。卖回钱来,置办年货。母亲的年货,其实很简单,年画、写春联的红纸、灶爷和挂钱;还有做嚼果的三两斤白面,一两斤猪肉。最重要的年货,是青蓝布和厚厚的一摞旧报纸。

邻近春节时,母亲一定要扫房,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用报纸将屋子的棚顶和四壁都糊得白生生的。然后,贴年画,挂春联,供灶爷,粘挂钱 ……这时,母亲会犒劳我一小碗她用黑面炒的油茶面,看着我吃,脸上溢着笑。

初一拜年时,母亲会给我和弟弟妹妹每人都套上一件新罩衣,还要给妹妹的头上,系上粉红的绫子,体体面面地去邻里拜年。尽管穷,母亲决不让别人矮视,让日子过得年是年,节是节的。

母亲相信,一年会比一年好,她总是用勤劳和无畏打发着苦日子,迎接一个又一个年,她的希望没有落空,盼来了好日子。年,也越过越兴旺,越过越热闹。

就是在搬进长影新居的那个春节,有天,母亲望着书房里开得正盛的君子兰喃喃地说:“如今的日子,就像这花,看着就稀罕人,如果没有恩人,咱们那能享今天的福!”

说罢,她讲起久藏心底的恩人。

那是在母亲怀我六个多月的时候,一群日本兵突然闯进了村子,把乡亲们围在土地庙前。翻译扯着嗓门儿喊:“皇军是来挑劳力的。选上的,跟皇军走,吃香的喝辣的去,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美差!”说罢,挑了十二个人,父亲也在其中。

日军的官儿望着挑拣出来的人,像是欣赏着怪物似地“嘻嘻”地笑着。他突然走到父亲面前,“叽哩哇啦”了一阵子。翻译一笑:“皇军说,你真有福气,是你们家祖上积了德,才能摊上这么好的差事!”随后,他一声大吼:“都听好了,立马回家吃饭,晚上坐火车跟皇军去享福!”

母亲挤在人群里,心“咯噔咯噔”地跳着。她知道,不久前,村里已有人被抓走,至今杳无音讯。她断定,此去就是黄泉路。

当时,一家人从胶东老家逃荒出来,在长春落脚只有几个月,尽管母亲和父亲拼死拼活地劳作,也常常无米为炊,多以野菜和乞讨充饥。母亲思谋着,如果没有了父亲,她一个女人家如何能将我那两个还年幼的姐姐浆养活命?

回家的路上,她一把拽住父亲的胳膊:你不能跟日本人去!去了,就没命了!

哪咋办?

藏起来再说!

藏哪儿?

保长家的柴禾垛呀!

那日本人上咱家来要人,咋办?

我一个妇道人家他们能把我咋的?

于是,母亲不由分说地将父亲藏进了保长家的柴禾垛。

她心里有底,日本人是不会来翻保长家的柴禾垛的,这儿最安全。

此刻,母亲横下一条心:自己跟着鬼子去!大不了血染屠刀!

傍晚,保长引领鬼子到我家住的窝棚来要人。

母亲说:我当家的胆小,扛不住事儿,给吓跑了!

日本官儿地拔出了洋刀,抵在母亲的脖子上。

母亲并没有害怕,斩钉截铁地对保长说:他跑了,我替他去!

保长是个念过国高的读书人,平时很同情我们一家的际遇,他对日本人的翻译说:她说的是实情,她当家的是咱们屯最不拿事儿的人,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鬼子官突然将目光落在母亲的大肚子上。

他猛地收回了洋刀,眼睛眯成一条线,伸着大拇哥,叽哩哇啦”起来。

翻译对母亲说:皇军说你懂事,大大的好,看在你们保长的面上,皇军就放你当家的一马,你可以跟着皇军走啦!

天黑透以后,母亲随屯子里被抓的人一起,在阜丰山下的大屯火车站上了闷罐车。上车的,还有从其他屯子抓来的人。

车厢里连个窟窿眼儿都没有,黑洞洞的,令人感到沮丧和恐怖。进了这罐子般的车厢,鬼子立刻露出魔鬼的狰狞面目,被押上车的人,都被扣上了手铐。

这验证了母亲对鬼子没安好心的判断。

夜半时分,就地而坐的人们在恐惧之后,昏昏睡去。

车开了,母亲没有睡意。她牵挂着柴禾垛里的父亲和我的两个姐姐,为他们揪着心。她抚摸着肚子,心里默默地唠叨着:我可怜的孩子,别怪妈心狠,都是鬼子逼的!要恨,就恨该千刀万剐的小鬼子吧!她终于止不住了泪水,任其流淌着……

母亲十分清楚,车越往前开,她和肚子里的我,离死亡就越近了,那隆隆的车轮,仿佛碾压在她的心尖儿上,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闷罐车到了长春火车站,慢慢地停了下来。

此时,黑糊糊的车箱里已鼾声一片。

突然,有个人凑到母亲身旁,在她的耳旁悄声说道:你肚子里还有孩子,赶快跑吧!到了哈尔滨就都没命啦!说着,他打开了母亲的手铐,又迅速地把车门慢慢地拉开了一道缝儿。

母亲犹豫起来:你放了我,日本人能饶了你吗?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催促着母亲:“快!快点!再不下,就来不及啦!”

外面正下着雨,那人边扶着母亲下车,边嘱咐着:别往亮地方奔,那是水,黑的地方才是平地,趁着雨快跑,快跑吧!

母亲在夜色和雨幕的掩护下深一脚浅一脚拼命地奔跑着……

当他停下脚来,回头望去,那闷罐车早已呼哧呼哧地朝哈尔滨的方向开去,消失在黑漆漆的凄风惨夜中。

原来,这闷罐车是开往哈尔滨日本关东军731细菌部队的专列,车里的人,都是运去为鬼子做活体实验的马路大。到了那儿,鬼子就会对马路大进行惨绝人寰的种种残害,然后,投炉焚尸。

母亲和母腹中的我能侥幸躲过这一劫,多亏那位恩人!可是,他到底是谁?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什么人?他是否遭到了不测?无从知晓。

几十年过去了,母亲一直没有忘记这位恩重如山的救命之人。

风里雨里,苦里难里,母亲觉得对于恩人的最好报答,就是拼死拼活,也要把我拉扯成人,活出个人样来!

一个年,又一个年的过去了,母亲践行了她报恩的心愿。

如今,母亲已鹤飞天堂,我告诉自己的儿女,世世代代不能忘记那位永远的恩人。

 

            鸡年春节记于大西洋边查尔斯顿


   载2017年1月29日《天津日报》“满庭芳”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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