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积三原创作品网: 问命
标签:
博主著作撷英 |
http://s8/mw690/001gm7ouzy6Hxnz4xW787&690问命" TITLE="曹积三原创作品网:
住持用拂尘轻轻地掸着落在供品上的香灰,他那颗虔诚的心,似乎是怕神灵吃了不干净的供果会碍了身子。所以,他的专注令他的耳朵,就连身后站着一个孩子,都没有察觉到。
这是一个男孩,身着缀着补丁的衣衫,赤着一双脚板。
孩子长得挺瘦,面庞的轮廓却十分的清朗,特别是那一双眼睛,闪动着机灵的光芒。当他怯生生地注视着神像前的住持时,右眼睑下的那块青黑色的胎记,显得很抢眼。
这孩子,就是而后声震华夏影坛的著名导演苏里。
苏里,是他参加革命后的名字。其实,他姓夏,名传尧。
今天,夏传尧是顺着城边的姑孰河跑了很长的路,爬上青林山,奔进山门,到庙里来找住持的,因为,他心里有个相当重要却又弄不懂的问题,令他憋得慌,特意向住持来讨教。
小传尧属小龙,一九一七年,农历丁巳年,正月二十六日,生于安徽小城当涂。今年,已经八岁了。
自打记事开始,他便看见娘常常因为家里无米下锅而以泪洗面。
父亲摆个摊掌鞋,十天半个月挣得几个铜子。
逢年过节,有钱的人家,杀猪宰鸡,肉香飘到街上;而他的家里,常常连糙米饭都没有,只能用酒糟和米糠度日。
当涂街上有家声名显赫的大户,姓穆,据说,户主是军阀孙传芳部队里的一个官儿。其少爷穆继堂,和夏传尧一般大小。
穆家少爷常常端着吃剩的烧肉和馒头在门前喂狗。
夏传尧瞧着那狗吞着肉和馒头,煞是馋得慌。
心里想,我什麽时候能吃上这肉、这馒头呢?
穆继堂笑嘻嘻地对夏传尧说:
“你馋啦?”
夏传尧猛地调过头去,气呼呼地应道:
“我才不馋呢!”
穆继堂走到他跟前,一瞥嘴,道:
“馋就馋呗,还嘴硬!”
他突然拽了一下夏传尧的胳膊道:
“你想吃肉,我去给你盛,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夏传尧调过脸来,问:
“啥事儿?”
穆继堂“嘿嘿”地坏笑着,说道:
“人家都说你的小鸡鸡没有蛋儿,让我看看!”
夏传尧气呼呼地说:
“没羞!你才没有蛋儿呢!我娘说小鸡鸡是留着打种的,不给你看!”
穆继堂又道:
“那你把裤子脱下来,让我在你腚上踢两脚!”
夏传尧听罢,脸堂气得通红,不想理他,用眼睛狠狠地剜着穆继堂,随即,将头转向了一边。
穆继堂又是一阵坏笑,道:
“不让踢也行,那你就喊一句!”
夏传尧调转头来,问:
“喊啥?”
穆继堂嘴一咧,道:
“就喊我爹是瞎子!”
夏传尧最听不得别人骂爹是瞎子。
他怒不可遏地挥拳朝穆家少爷的脸上砸去;并飞起一脚,踢翻了放在地上的肉碗。
随后,他撒丫子拼命朝家跑去……
“你敢打我!”
穆继堂一声怒喊,带着他的狗便在后面紧紧地追赶。
夏传尧跑着,跑着,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上,额头上,顿时涌出了血。
就在同时,一块瓷片扎进了他的眼角。
夏传尧不顾一切地用手拔出了磁片,眼角流出殷红的血来。
穆继堂追到跟前,狠狠地朝夏传尧的身上踢着……
那狗,也在一旁“汪汪”地吠着……
踢了一顿之后,穆继堂拽起夏传尧的头来,还想踢,发现夏传尧一脸的血,这才住了手。
他见夏传尧的一只眼睛也在往外流着血,心里有几分害怕,嘴里却“哼”了一声,骂道:
“你敢打我,让你眼睛也瞎喽!你爹瞎,你娘瞎!让你们全家都瞎喽!”
听到这一番咒骂,一脸是血的夏传尧“呼”地爬了起来,抡起拳头,朝穆家少爷打去,那少爷那经得起他的拳头,早用双手护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直到穆家少爷大喊的“救命”声唤来了夏传尧的娘,穆家少爷这才爬起来哭嚎着,带着狗跑了。
娘望着传尧一脸是血,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她抱着儿子,一边用袖子为儿子擦血,一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夏传尧也哭了,他边哭边诉说着委屈:
“娘,他骂爹是瞎子!还咒娘也瞎!……”
他越说越伤心,小肩膀一动一动地抽搐起来……
娘知道,小传尧最讨厌别人说他父亲的瞎眼睛。
因为,传尧的爹确实有一只眼睛失明了。那是他不愿去为官家当兵,从兵营里逃回来后,被官家打瞎的。
想不到,父亲的这种不幸,竟然成为富家子弟欺辱小传尧的把柄和理由。
娘叫着夏传尧的乳名,哄着他说道:
“二宝,走,回家吧,咱不和他一般见识!”
小传尧问:
“娘,他们为啥总欺负我?”
娘叹着气,应道:
“因为咱家穷呗。”
小传尧又问:“我爷是逃荒要饭饿死的,我爹被官家打瞎了一只眼,我天天被人欺负,为啥咱家这么倒霉?”
听到儿子这一问,传尧娘有几分吃惊,她又叹了口气,道:
“这是命啊!”
回到家里,一连几天,小传尧一直追问着:
“娘,命是啥?”
娘答不出。
可传尧坚持要问出个究竟。
娘无奈,说庙里的住持也许知道,因为他天天侍侯神灵,神灵会让他无所不知的。
于是,小传尧跑到了庙里,来问住持。
传尧望着住持的背影,终于轻轻地叫了句:
“师傅!”
那住持似乎没有听见,他仍在用拂尘掸着飘落在供果上的香灰……
传尧又大着胆子,高声叫了声:
“师傅!”
住持终于慢慢地转过身来,他微闭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孩子,慢声慢语地问:
“小施主,你有事吗?”
小传尧毕恭毕敬地应道:
“师傅,您能告诉我,啥叫命吗?”
住持顿时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自语道:
“命?”
他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
“不,小施主,你太小,我说了,你也不懂!”
小传尧“扑通”一声,跪倒在住持面前,道:
“师傅,您行行好,就告诉我吧!”
住持躬身拉起了小传尧,打了个喏道:
“好吧,小施主,我告诉你!”
他望了一眼神像,道:
“这命,就是命数,就是运道,就是天意呀!”
夏传尧听不懂,怯生生地问:
“师傅,命,还能变吗?”
住持闭上了眼睛,道:
“一个人的命,是在娘肚子里就定下了的东西,谁也甭想改变它!”
小传尧愣愣地听着,顿时觉得有几分沮丧。
住持睁开了眼睛,问:
“小施主,你听明白了吗?”
小传尧摇了摇头。
住持苦苦地一笑,道:
“我说过了,你太小,我就是再说,你也不会明白的!”
小传尧突然壮着胆子问:
“师傅,被饿死,被打瞎了眼睛,被人欺负,难道都是命吗?”
说罢,他又连珠跑似地问:
“受苦受穷,难道就要永远受下去吗?”
住持越发地吃惊,他不知该如何安慰面前这个小施主。
半晌,才慢声慢语地说:
“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要受苦受难的。命里有八尺,难求一丈啊,小施主!”
小传尧的眼睛里涌出了悲愤的热泪,他好似受到莫大委屈似地说:
“我不想受苦!我不想受穷!我不想挨欺负!”
说罢,他转身跑出了神殿的大门,跑下山去……
说也凑巧,此后没有多久,夏传尧的家乡安徽当涂发生了一场战斗。
这天夜里,小传尧被枪炮声震醒了,他的父亲夏成林因为当过兵,听出了“汉阳造”的动静和火炮的声音,便有几分庆幸地说:
“别怕,一定是北伐军打过来啦!”
天亮后,枪炮声一停,夏成林便带着小传尧去看个究竟。
打来的,果然是北伐军。
原来是由程潜指挥的北伐第六军从南昌向南京挺进,与在当涂的军阀孙传芳的驻军交了火。
孙传芳的兵,吃喝嫖赌,毫无战斗力,哪里是北伐军的对手,被打得尸横遍野。
平时,他们鱼肉百姓,无恶不作,早被乡亲们恨之入骨。如今,人们看到他们如此的下场,无不感到解恨。
夏传尧望着陈尸地上的那些被打死的坏蛋,也感到一阵莫名的痛快。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前面的田埂上传来。
好奇心驱使小传尧挣脱了父亲的手,循声跑去。
到了近前,小传尧十分的惊讶。
只见地上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的周围,是一群哭天抢地的人。
在这嚎啕大哭的人群中,连声喊着“爹”的孩子,竟是欺负过他的穆继堂。
原来,他的父亲在昨晚的战斗中,弃阵逃跑,岂料,马中炮弹,他被掀翻在地,后来,被追赶上来的北伐军乱枪打死……
小传尧呆呆地望着嚎啕的穆继堂,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他是那么的可怜。他甚至想走过去,安慰安慰他……
穆继堂的父亲一死,他们家远没了往日的威风,没有多久,家道就败落了。
他的母亲,暴病而死,使穆继堂成了孤儿。
吃惯烧肉和馒头的那只狗被穆家勒死了,变成了穆继堂的碗中肉;而穆继堂先前大嚼大咽的馒头,再也看不见了,变成了糙米饭和糠窝窝。
由打穆继堂家的变化,小传尧油然想起了神殿里那位住持的话;想到了命。
他觉得住持的话不可信!
谁说命不能变呢?
穆继堂不就由富命变成了穷命吗?
于是,在他稚嫩的心田里,萌生了一颗不信命的种子。
从此,他再也不信命,不信那个令他诅咒的玩意儿——命!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