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初，初秋，潍坊乡村的田野，晌午刚过，天高云淡，玉米抽穗了，一望无际，平坦坦地延伸到视线尽处那一抹黛色的远山，微风一波一波的，摸得玉米叶子窸窸窣窣地响。

乡间的小路上走过来一老一小，姥姥的头发用网子网住了，一丝不乱，蓝布偏襟褂子很干净，看得见折叠的印儿，黑裤子，裤脚裹紧在脚腕上，尖尖的裹脚更显眼了。左手挎筐子，右手拿把蒲扇，时不时给小女孩儿——她的外孙女儿扇两下，女孩儿穿一身抖抖索索的棉绸衣裤，羊角辫上的红绸子闪着亮，蹦蹦跳跳忽快忽慢地走在前面，时不时拽几朵路边的野花儿和狗尾巴草。

她们刚从姥姥的娘家A庄回来，今天一大早舅舅用自行车把她们送到A庄，就回村出工了。姥姥的爹娘早就不在了，姥姥上了坟，在弟弟家吃过午饭，就急着往回走，弟弟家没有自行车，要用独轮车推她们回去，姥姥不让“别让生产队扣工分儿了，俺早点儿走，能赶回去做晚饭。”硬催着弟弟出工了。

姥姥把蒲扇举到额前，看着前面的一棵大树对女孩儿说“群子，快去看看那树底下有没有知了。”女孩儿拔腿往前跑。

“慢点儿跑啊！”姥姥在后面叮嘱着。

女孩儿到了树下，顺手捡起一根小树枝认真地戳地上的小洞，这些洞里可能有蝉蛹，说不定还有小孩子呢！她曾问妹妹是哪里来的？妈妈说是捡的。怎么捡的？像挖蝉蛹一样从洞里挖的。女孩儿想那洞一定像蝉蛹的洞，口很小，一戳便大了，她很认真地挖，却一直没挖到小孩，倒是挖到过蝉蛹，也很好玩儿。

等姥姥走过来了，女孩儿失望地说“没有。”

姥姥掏出手绢擦了擦女孩额头的汗，“不要紧，姥姥给你好东西。”

姥姥放下筐子，把蒲扇放在阴凉地上，坐在蒲扇上，女孩儿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在筐子上的白毛巾：里面有好几个油火烧，一包饼干，还散放了几块水果糖和不少红红的山楂果。

“咱拿回家，姥姥给你藏起来，慢慢吃。”

“不让舅舅找到。”

“好，谁也找不到。”

女孩儿的手摸了摸饼干，又抓了抓山楂，最后拿出了一块儿水果糖。

“快坐下，歇一会儿，看姥姥给你编个毛毛狗。”

姥姥接过狗尾巴草，编起来：“这是两个耳朵……这是头……脖子……一根前腿……又一根前腿……身子，再编上后腿就好了！”

女孩儿一边看着姥姥编毛毛狗，一边玩弄着红色的糖纸，透亮，好看，舍不得丢，她接过姥姥编好的毛毛狗，顺手把糖纸放进了胸前的口袋儿。

姥姥仰头看了看太阳，说：“走吧，看看前面有没有蝴蝶。”

女孩儿不等姥姥起来就跑到前面去了。姥姥站起来，拿起蒲扇拍干净裤子上的土，才挎起筐子往前走。

“大娘，上哪里去啊？”一个年轻的汉子推着独轮车从后面赶上来，“捎您一程吧。”

“俺去B庄，让你受累啊，大兄弟。”

“不碍事，俺到C庄，顺路。”那汉子已经停下车子，把车上的东西归置到一边儿，腾出另一边儿让姥姥坐，还把一条空麻袋叠好当坐垫儿。

“群子，快来坐车啦！”姥姥冲前面的女孩儿喊一声，便坐了上去。

女孩儿跑过来，汉子架着女孩儿的胳肢窝，高高地举起来，放到车后梁上，女孩儿很怕痒，“咯咯咯”地笑起来，惹得姥姥和汉子都笑了。

“你是C庄儿的？家里老人叫啥？”

“叫杨拴住，我是老二。”

“噢，是拴住的老二啊，去年腊月才娶了媳妇？”

“嗯。”

“你妈那喘病好了没？”

“一暖和就好，天一冷就犯。”

“你媳妇有喜了没？”

“有了，赶年底儿做月子。”

“你哥有个小子吧？几岁了？”

“俩了，小子五岁，闺女也两岁了，去年分出去过了。”

“老人跟谁过？”

“我，还有妹子。”

“你妹子也快二十了吧？说婆家了没？”

“说了，今年腊月出嫁。”

“说给谁家了？”

……姥姥和汉子慢悠悠地聊着家常。

女孩儿一只手把着前面的车梁，另一只手拿着毛毛狗触碰车轮子，看着毛毛狗在旋转的车轮上打滚儿，散架，她一根儿一根儿地放手，看着狗尾巴草卷到车轮下不见了……她又掏出一张糖纸来，蒙到眼睛上：姥姥变红了，天上的云彩变红了，地里的玉米、黄色的土路都变红了……渐渐地变深了……模糊了……

“群子，群子，快醒醒！……吃块饼干，慢慢吃。”

朦胧中女孩儿拿住了姥姥塞到她手里的一块饼干，糖纸已经不见了，姥姥和汉子还在聊着，她先用舌头去添那块饼干，添透了一个洞，透过那个洞可以看见姥姥耳朵上的银坠子一晃一晃的，还可以看见天上的云彩……

车停住了，到B庄村头了。汉子又架着女孩儿的胳肢窝，一下举过了头顶，女孩儿“咯咯咯”地大笑，还夸张地扭动着身子，汉子也嘿嘿笑着，迟迟不放下来。

“大兄弟，到家里喝口水吧。”

“不了，俺还得捎点儿草，回去喂猪。”

姥姥从筐子里抓出一把山楂来，递给汉子。

“不要！不要！您留给孩子吃。”汉子推辞着。

“给你媳妇的，害喜都想吃这个，快拿上！”

汉子不再推辞，姥姥往往汉子的衣袋里装了两把山楂。

“俺走了，大娘。”

“路上慢点儿啊。”

看着汉子走了，姥姥拉着女孩儿“快回家了，姥姥还给你留着好多好多好东西呢。”

女孩儿相信姥姥把最好吃的东西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慢慢地拿给自己吃。

女孩儿长大以后，总觉得自己之所以热爱生活享受人生，与小时候得到过真诚的呵护有很大关系。

幸福的种子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种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