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和我最近的一次会面，是前年的同学聚会上，也没说上几句话。上大学后，我们也就见过两次面。高中时，我们也不是特别熟，那时我当班长，他是学校里的老大，同学之间有摆不平的事就会找他，有同学招惹了社会上的人也会找他，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他那时到底在做什么，想什么，我并不清楚，但我们相处的很好，在班上他是个随和的学生，总是笑容满面，很开朗，也很义气。在我高中的记忆里，他的模样很清晰，面貌、笑容、动作都仿佛木刻一般保存的完好。早恋、打架、抽烟喝酒，高二夏天的晚上，经常会有三五个男女同学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说一些我们上晚自习的人听不懂的话，我记得很清楚，包括他们之间复杂的纠葛、矛盾，和那些他们认为很重要的破烂事。

对于高中的那段生活，我后来很少提到，一方面是因为高考失意后，我就一直避免谈起高中，同学聚会的时候，也都捡后来的话说；另一方面，也是一直觉得没什么好说，那时我就好好读书，天天向上了，一切都顺顺利利，没有多少苦痛和挣扎，也没有特别值得留恋的故事。也许这样说并不公平，高中还是发生了不少事，尽管现在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并不表示就不重要。实际上我性格中的很大一部分因素，比如固执、傲慢、爽快、义气，都是在高中形成的，大学里改变的很少，和现在的室友聊天，也都说大学四年就我的变化最小。当然变化还是有的，我能明显感觉出不同的，是高中时一切都是敞开的，什么都能接受，什么人都能玩到一块去，那种毫无防备的开放状态后来不再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世界肯定是美好的，只是日子过得有些慢，洋溢的热情，不知道该怎么使唤才好，唱着自以为带劲的歌，说着自以为带劲的话。不管后来想起的时候多么难为情，那时，我们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有着幻想与美梦，那是那个年纪的专属。

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我们开始偏离预定的轨道，一切不再由自己掌握，“溃败”，是我认为恰当的描述。溃败的青春，不止是我们，也不止是这些人，仿佛一切早就注定，无法抗拒，也许，更准确的说法是——青春的溃败。

事件一：托尼从少管所逃跑
时间：1959年
地点：巴黎

见证人：特吕弗

托尼坐上警车离开巴黎时哭了，那是晚上，黑漆漆的，没有人会看到。我不知道他的眼泪是因为愧疚，因为留恋，还是因为害怕，也许都有，但我确信没有对自己的同情。那样的年纪，还不懂得怜惜自己，也不知道一切都是怎么发生，为什么发生，所有的过错都会归结到自己身上。破碎的家庭，破旧的衣服，莫名其妙的学校，莫名其妙的老师，这些都没有难到我们，为了有限的一点零花钱撒谎，为了一次并不开心的逃课撒谎，甚至为了撒谎而撒谎，直到一切再也无法隐瞒。没有人看出我们内心的胆怯和恐惧，也不知道这种孤独和无助怎样才能摆脱，何时才能结束，年少时的犯罪感总是最深切的，却永远也无法理解。托尼偷了一瓶牛奶，度过了一个晚上，饥饿、疲劳、厌恶的目光、鄙视的目光，对一个少年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还有一条小道，哪怕再狭窄，再危险，也会拼了命冲出去，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

事件二：小四捅死了小明
时间：1991年
地点：台北

见证人：杨德昌

小明要的不是爱情，只是一份安全感，这并不过分。小四要的也不是爱情，只是一种身份感，这也不过分。小明发现小四给不了她安全，小四并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是能理解小明的，也能保护小明，而且只有他才能拯救小明的堕落。在他所犯的错误里，这是最大的一个，错误的认为自己能掌控一切，至少是掌控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明。他永远也不会明白，捅死小明的时候，说出的竟是父亲常说的话：“不要脸，没出息，不要脸，没出息……”

“小公园”和“两幺拐”的争斗不会停止，还会有新的“小公园”和新的“两幺拐”出现，下一个Honey也会有的，会怎么堵人，拿什么打架，我不知道，我们都只有一次参与的机会。大姐会嫁个好人，二姐也会嫁人吧，小妹会长大的，都会长大，15年后出来，父亲会怎样呢？小明的墓会找的到吗？会不会有墓？小猫……

事件三：马小军拿起了望远镜
时间：1994年
地点：北京

见证人：姜文

马小军拿起望远镜，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那一连三个“我X”，我觉得是影片中最好的台词。后来夏雨又演了很多电影，宁静也瘦了下去，可我只要一看到夏雨，便会想起马小军，想起那三个“我X”。我们总在企图进入的那个世界，并不比马小军在望远镜里看到的世界大去多少，可我们总要进入的，不是吗？不管有没有准备好，乐不乐意。我不知道那力量来自哪里，是从里向外的引力还是从外向里的推力，也许从开始搜罗零零碎碎的破烂开始，从看到不该看的照片和小腿开始，我们就都半推半就的进入到那个望远镜里的世界。于是又有一个马小军拿起了望远镜，看到我们的嘴脸，“我X，你也有今天！”

事件四：新志放弃了练拳击
时间：1996年
地点：东京

见证人：北野武

出人头地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从初中开始还是高中开始，我无法考证。但出人头地是一种切实的想法，哪怕只是暂时的，也会让人兴奋起来，虽然通常都是偷偷在心底。但后来便都打起了哈哈，很奇怪，不管最后到底有没有出人头地，都会打起哈哈来，这很有意思。新志又遇见小马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失意，他们甚至开始担心会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在以前，他们总是希望能引起别人注意的。新志努力过，小马也努力过，但很明显，还不够，你看，那两个最没有天分的相声演员最后却成功了。我们的困惑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努力到什么程度才算够，也许根本就没有极限，也不会有停止的时候。学校依然没变，老师依然没变，我们可真是两个笨蛋，吓，早知道这样，又何必浪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

事件五：中秋和阿屏寻找阿珊的墓
时间：1997年
地点：香港

见证人：陈果

陈果将镜头拉远了又拉近，这一片墓地，与三个欢乐的少年真的很不相称呢。阿珊真傻，为了一个完全不明所以的人跳楼，她的遗书，人家连看都不看，死的太不值了。但阿屏和中秋都不这么想，他们觉得，阿珊是实实在在活过的，即便找不到她的墓也没有关系啊，等我们死的时候，就算有墓，又能有多大不同呢？世界是我们的，但不是现在。

阿屏掀起裙子的时候，阿龙就要流鼻血，真是没有出息啊。没出息，连遗书都不敢往自己家里寄。寄给谁呢，谁又能看懂呢，或者看懂了，又能怎样呢？这样的年纪，就谈起了生死，是很可笑，但至少墓地是干净的，上哪能再找一块更干净的地方啊？所以，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请不要打扰我们，你也看到，我们这里幸福而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