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马成子
□扶小风
那么,就从一个鲜为人知的神仙说起吧。
一
秋天是何等悲凉!
我踏上这片黄色的土地,足底铿锵,脉脉涌动的历史印记历历在目。风一缕缕掠过,道者长袍,髯须苍白,如梦境一般的仙人在我眼前恍惚。
中国古代,成仙者成名者居多,马成子不算名仙,他和蔡琼一样,都是白日冲举的小仙,属于成仙途径中最低等的一个罢了。因此,历史承载的言语对他记载也只是寥寥数笔,如长河中寂寥的小舟一般,零落漂流于激流澎湃的岁月之中。马成子何许人也,明人洪自诚所撰《消摇墟经》中记载,马成子,秦地扶风人。秦为先秦,盘古开天之时至始皇统一六国之前均为先秦。可惜,那时扶风还不叫扶风,连五陵邑都不是,它只不过是周秦时期诸多王侯将相子孙后代的一块丰腴的封地而已。
如此可现,扶风古地之历史久远矣。
然而,战争的硝烟,频繁辗转于这块广袤的土地,因而“天下鼎沸,强侵弱、众暴寡,输转征伐,人不遑安。”马成子出生的旧地,我想应是北山下的某一个村落。他冥思苦想,学文求仙,整日勤勤肯肯,寻找升仙之道。尽管达炼苦修业已数年,但最终无任何功名建树,仍默默无名于邑间,于是叹乎生命之悲:“百年之命,六尺之身,不能自保者,举世然也。天既生我,必有可延之道。何为自投于死乎?”这是赵道一在《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中对马成子伟大抱负真实写照,细碎几字,足见古人为理想求索的无比渴望与追求的真谛的执着精神。
于是,这位身着长袍,髯须丛生的扶风古人便弃家访师求道,离开故土,开始他漫长的成仙得道之路。他离开时,我想象也是在一个苍茫的秋天,黄土飞扬。他髯须飞舞,举目南望,眼前的尘土弥漫眼帘,太白山却依旧举尖白皑,如此凄凉景致,顷刻间让他对求仙的道路迷惘且增添几分惆怅。他俯下身子,亲吻着这片他熟悉的土地,纵然泪洒苗禾,也无法阻止他对这片故土的热爱之情,离别之后,何时才能回到这块土地,他自己也不曾知晓。我突然想起一首诗:“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于右任《望大陆》)这是一种对故土无比热切思念的情感。如马成子此刻的心境一般,留恋,无法割舍,却寄希望于出行来实现他的远大抱负。可惜,他这一步,一下子竟跨越了千年之余。千年之后,我双足驻立于他长袍依稀的旧地重游,却是一片孤独的荒芜之心。历史承载的太多悲哀,是对一种遗忘的缅怀。当我们拆除一些人文古迹,忘却一些历史人物,却在很多年以后用钢筋混凝土来修复曾经的残缺来记忆,这是一种何等的悲哀和无知!
此时,有一个骑着青牛的老者正与函谷关总兵尹喜倾心交谈。依旧是个黄昏,西边绯红,霞光满天,祥云缭绕。老者白衫拂风,髯须尽白,盘坐于青槐之下磐石之上,与尹喜谈笑风生。这是这位老者出关前的洋洋洒洒之语,如此五千言辞,正是华夏文明千年灵魂的绝世之作《道德经》。南北朝庾信在《至老子庙应诏诗》中写道:“路有三千别,途经七圣迷。唯当别关吏,直向流沙西。”便记述了当年老子西出函谷关的情形。再后来,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老子和尹喜都“莫知其所终,”历史文献中也无文字留存。
二
历史间的诸多事情也是悄然而至,万般巧合的。
《水经注》渭水上记载:“西北迳苗谷,屈而东迳伯阳城南,谓之伯阳川。著李耳西入。往迳所由,故山原畎谷,往往播其名焉。”马成子沿着渭河逆行,行至太白山下,本想由此行径,一路向南。但坊间有传,这位骑青牛的大智者在伯阳川中暂居,且讲经释道,于是循迹而去。《水经注》与《史记》孰对孰错,已无关紧要,《水经注》是后人郦道元著,所以他颠覆了司马迁的理论。但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一定路过太白山和大散关,那里是唯一可以行走的古道。诚然,伯阳川距太白山和大散关也就百里之地。马成子此时已是狼狈不堪,他衣衫褴褛,马不停蹄的疾步至伯阳川,身后是黄土满天。只可惜,怀抱一腔热切期望到头却是无比失望的寂寥!老子至道之台,已人去楼空,空空如也。马成子仰天长啸,叹息造化弄人,世间无常。那个时候,他无比悲怆,饥寒交迫,体乏无力,再一次沉重的打击让他绝望至终点,呜呼悲呼一阵,便成了秦腔的“始祖”,他想葬身于秦岭脚下,乘西风而去,化作一抔尘土,埋藏于历史的漠漠大河之中。
汉武帝也有过这样的悲呼,尽管他也是雄才伟略的帝王,于中华历史中功勋卓越,人性的本身造就了他情感的深化,尽管他一身也杀人无数,却到极致时,也是十分脆弱的。
嘉幽兰兮延秀,
蕈妖淫兮中溏。
华斐斐兮丽景,
风徘徊兮流芳。
皇天兮无慧,
至人逝兮仙乡。
天路远兮无期,
不觉涕下兮沾裳。(西汉刘彻《思奉车子侯歌》)
这是车子侯霍嬗死后汉武帝为怀念其所做的歌。武帝彻夜难眠,看着盈盈闪烁的烛光,于是笔墨挥舞,成就了这首缅怀的歌赋来,可见霍嬗在武帝中心的地位之重。司马迁在《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记载:居六岁,元封元年,嬗卒,谥哀侯。无子,绝,国除。而元代赵道一编撰的《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中却记载:车子侯,扶风人也。汉武帝爱其清静,稍迁其位至侍中。一朝,语家云:“我今补仙官,此春当去。至夏中当暂还,少时复去。”果如其言。武帝思之,乃作歌。正史与仙家传中对车子侯记载的结果却大不相同。但无论霍嬗驾鹤西去成仙还是魂归西方极乐世界,刘彻对他的悼念之心却是真挚和迫切的。
三
再回到这个小人物马成子。
世间诸事瞬息万变,蹊跷中留存希望,就如同凡人在迷惘中有恩师指引一般。我想“仙人指路”这个成语最早便出处于此吧。一位童子现身而至,一番言语点化,促成了马成子后来升仙的终果。这位童子,便是侍奉老君一万二千年的贴身侍童。他所言“道生万物,物不离道。得道者生,失道者死。道在于身,不在他人”,这便是道德经哲学含义的简单诠释。于是成子历尽千辛万苦,步涉山川,履行险艰,穿越茫茫秦岭。唐代诗人李白有诗“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马成子坚定的信念和他对道家真理的领悟,才是他孤身一人穿越陈仓古地的动力源泉。他跨越万千后人所谓的万难蜀道,只身来到蜀地临邛鹄鸣山,隐居石洞中,修炼达三百年之久。这是他人生另一种生存方式的开始,也是他成仙之道最后一个屏障。鹄鸣山,林密山幽,得天地之灵气,获日月之精华,他蛰伏修炼,多年后并得高人指点,授以仙丹服之,进而白日升天。马成子的成仙之路,凭借自己一身对理想的执著追求,经历两次高人点化,继而成为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仙,这是何等的不易与艰难!
沽酒临邛入翠微,
穿崖客负白云归。
逍遥廿四神仙洞,
石鹤欣然啸且飞。(明朝张三丰《鹤鸣山》)
后人张三丰到达鹄鸣山后写下的诗句。不过他要比马成子洒脱的多,张三丰依旧追随着马成子升仙的路途,边赏风景边吟诗,一路酒肉穿肠,最终落脚鹄鸣山,开始他的修道之程。张三丰是后来较为出名的仙师之一,因为他在鹄鸣山下为当地百姓行医祛病,进而童叟皆传被世人所知。其实追随马成子的人物还有诸多,如西汉的周义山,在鹄鸣山跨鹤飞升;唐末五代的杜光庭、北宋的陈抟老祖等,都随着这位长袍加身髯须丛生的扶风古人,驾云升天而去。甚至一些皇帝也按耐不住寂寞,希望长生不老,得道成仙,如明代的嘉靖皇帝,御定鹄鸣山为举行全国性祈天永命大醮的五大醮坛之一。明成祖朱棣也曾亲手书写御旨交给龙虎山道士吴伯理让他到鹄鸣山迎请仙道张三丰到皇宫去炼丹,这些无疑都是被马成子这位先哲所引导的。如此看来,这位扶风古人弃家寻道终不知所归的伟大举动竟影响了无数后人的膜拜与礼遇。
此刻,我举目南翘,脚下黄土簌簌之音脉动,眼前的太白山荫荫郁郁,两位髯须苍白的老者,跨越千年时光,恍惚间从眼前浮动。一位蠕行骑牛,一位拂尘甩袖,恬然紧随,相互侃谈着当年无法期遇的愧恨与内疚。千年过后,我无法理解马成子当时无法期遇老子的心境和升天之后的伟大感怀。我只知道,这位有着周原血统的小人物,成了诸多道家膜拜的灵魂归宿。当然,老子师从之道并无须亲授的先例,也成就了马融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或许,成子的这个大儒老乡马融,也是受到了他在天宫游弋百年之后的部分点化吧。
“孤鸿不解流云意,满树离情起。劝君自在卧东篱,绝似半生浮梦鹤鸣西。”一位没留姓名的诗人,用他孤寂的心行走在鹤鸣山中,千里之外的那个周原旧地,是否还能听到马成子遗留的鹤唳风声的仙韵。我突然有些悲哀,悲哀这位扶风古人在中华历史大河中仅有数字的文字记录,他却竟成了一代代禅师膜拜的偶像!
我寻着成子的足迹,一阵风疾过,黄土漫天,弥撒着双眼。一只白色羔羊于田埂间觅食。我想,他会是成子千年之后下凡的侍童来等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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