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我将满八岁。唐山那场地震波及无锡，让我们过了一个多月的防震棚生活。不过，那一次我根本没有感到过大地的一丝摇动。但是厂区家属院里的人们开始迁到地震棚内，我对地震棚生活的印象，才最深。

大人们人心惶惶，小孩子们跟着害怕。但地震棚里将会有另一种生活，孩子们又感觉到一种变化和冒险的快乐。

工厂出钱，出车，运来一批批的毛竹、塑料布，免费发给大家。我们家楼下，正好是一片篮球场，成为家属院最集中的防震棚区。平常周末在这里看青工打篮球，想不到可以住在球场上，那种兴奋是莫名的。

先用铁丝将毛竹接起来，盖上塑料布，就成为一个新“家”。每家有一块地方，密密匝匝地挨着。邻居不再是过去的邻居，这也是新鲜的一种。南方多雨，夏天更频繁，塑料布就成了“房顶”和“四壁”。每家都把自己家里最大的床搬下楼，那种大床原本也是工厂发的，上面钉着铅牌，以示这是公物。我们家五口人，三兄弟，原本三张床，这回地方有限，只能搬下来两张，我和父母挤着睡。

为了防蚊子，每张床都挂着蚊帐。蚊帐里挤着不舒服，漏网之蚊时常骚扰。有一家人，在挂了几天蚊帐后，发现地震棚生活不会那么快结束，就开始动脑筋。当时的人都有两下手艺，他们找来木料和塑料绿纱，给自己的大床打了一个纱罩，四四方方，有门有合页。睡觉的时候，打开“门”钻进去，合上，蚊子再不敢来骚扰。这张大纱罩，就像放大了的卖点心的推车，人睡在里面，当时是一景。

夜晚成了大家聊天交流的时刻。男人们抽烟，谈的都是地震的话题，女人边聊边打毛衣。但到了八九点钟，球场上开始安静下来。那时候没有电视，只能睡觉。

下雨就更难熬了，你不能走动，只能呆在蚊帐里。这样的生活至少应该持续了一个多月，我记得有一天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下着雨，父亲回来。我隐约听到他对母亲说，“娘今天过去了。”说完叹气。我现在知道，奶奶去世的日子是8月28日，那么距离唐山地震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你，晚上几点钟会有地震，你千万别信，没人知道得那么准确。但三十多年前，大家都没有地震知识，一说就信。有一天，工厂和周边公社都收到了来自上边的通知，说“明天早晨5点钟要发生地震，请大家做好疏散准备”。这个通知被无处不在的大喇叭一遍遍播放，人人皆知。那天晚上我的心情就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因为唐山地震那天我没感觉到，但听大人描述那么可怕，觉得早上5点的地震也会一样。尽管都睡在防震棚里，塑料布压不死人，但睡到4点多，还是被叫醒，整齐地穿好衣服，准备上路。可怕的夏夜还下着蒙蒙细雨，于是一人一把油纸伞，出发。

浩浩荡荡的人群挤满了那条惟一的公路，足有几千上万人。公路通向我们的小学，再往后就是当地农村的公社所在地，但那也是公路的尽头了。工厂的，公社的，都出来了，那天凌晨的大行进居然整齐而且寂静无声。大人们不讲话，小孩们也不敢闹，偶尔有婴儿的啼哭。大家在细雨中默默地走，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也不知道地震在5点钟真的来临时，这条公路会怎样。再走，就走不动了，因为公路上都是人，都不走了。父母带着我们兄弟三人，在一处树下停住。那时候的公路是砂石路，路边就是泥地，但没有办法，我们带着小板凳，在树下的泥地里坐下，顶着油纸伞，耳边仍然一遍遍响着5点要地震的通知。只有喇叭的声音了，大家都不说话，似乎都在想像5点钟地震发生的那一刻，究竟会是什么景象。

随着5点的临近，天已经开始亮了，原先黑暗中只有手电的光亮，现在都能看清各自的表情，居然都是肃穆的。这种肃穆加重了世界末日的氛围。父母看着手表，4点半，4点45分，4点55分……4点59分，5点！

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地没有摇晃，也没有传说中的地光闪亮，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5点整就那样过去了，大家面面相觑，好像等待一颗定时炸弹在5点爆炸，却发现是一颗臭弹。但毕竟恐惧还在，大家想，会不会是5点05分？会不会是5点半？这样，我们在细雨中一直坐到早晨7点。终于，有人熬不住了，起身往回走，越来越多的人起身往回走，我们一家又回到塑料和毛竹搭的防震棚中，捅开煤球炉，开始做早饭。

我只感到过一次真正的地震，那是应该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黄海地震，波及无锡。那是晚上，二哥高考复习很晚，但也已经睡下。后半夜，我被剧烈的摇晃和门窗嘎嘎声惊醒，仿佛有千百只手在敲打门窗一样，让我全然不知所措。这时候，父亲从隔壁冲进来，一把把我抱起，同时叫醒两个哥哥，打开大门往外跑。楼梯里都是奔跑下楼的惊慌的邻居。我们的目的地，还是楼下那片篮球场。但过后，什么损失也没有。

尽管谣言四起，但这一次，没有人再住防震棚，也不再有那样离奇的凌晨大行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