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中集是我年少时向往的地方,这里有个名气很大的饭店。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若论我对家乡这座小城最深切的记忆,比较而言,还是那家饭店。
该饭店的名字浸润着历史印迹。曾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它叫东方红饭店,七十年代后期改称大众饭店,九十年代又借用1949年之前“台北县”旧称改为台北饭店。
我从小随母亲在乡村生活,日子过得很清苦。每当学校放长假,去父亲工作所在地大中集小住几日,便成了我的一大享受。记得十岁那年刚学会骑自行车,就一个人赶三十里路去了。其实,父亲单位食堂伙食也只是家常便饭,我感兴趣的是去“东方红”吃面条、肉包。
那时,父亲是他们公司驻外采购组组长,常年在江南一带奔波,我去大中集就一个人住他的宿舍,以此为落脚点,大街小巷溜达“见世面”。父亲把食堂饭菜票放在书桌上,也心照不宣地丟十几枚硬币在旁边。钱有限,我正常在公司食堂吃普通饭菜,隔几天去“东方红”买肉包解一回馋,有时晚上逛街或看电影饿了,也会去那里花七分钱吃一碗大份鱼汤面。
作为小城里的顶级饭店,当然不止面条包子这类小吃,还有更好的菜肴,可我一介穷小子,从不敢问津,二十岁之前没吃到过这里的大菜。七十年代中期,我在大中集有了朋友,但那时人们的工资只够养家糊口,自然没法请我下馆子,每次到城里办事拢朋友家,他总是拿着搪瓷缸带我一起去饭店,买一两个炒长鱼、炒猪肝之类的炒菜,回家放在饭桌上点缀一下。饭店大厨制作出来的菜肴,果然不同寻常,味道好极了。
真正在这家饭店点菜吃饭是1982年。几个同事下班后一起从乡镇骑自行车去大中集看电影,大家凑份子到大众饭店“潇洒走一回”。不料,装腔作势坐进“雅座”,椅子还没捂热,服务员就把我们赶进了大厅。原来是来了一位城里的老主顾指明要这地方宴客,服务员只好叫我们这群没出土气的毛头小伙子让位。一肚子憋屈,骂骂咧咧,那顿饭吃的几个菜,根本没品出味来。
这家饭店之所以名气大,因为它是国营单位,位于市区中心地段,且规模庞大,三层楼房围一周构成口字型,东西两侧都是小城里较繁华的大街,领班厨师也是当地顶尖高手,故即便到了八十年代中期,这里仍是除政府招待所之外最高档的饭店,且集餐饮与住宿一体化。我参加工作后出差进城都住这里,通常是六人间,每个床位1.80元。四人间的贵一些,我报销不了。
如果台北饭店有历史记录仪,我年轻的身影断续在这里闪现,定是小馋猫加穷小子形象。直到1982年,我才碰巧阔气了一回。那天,我和妻子进城办事欲住这里,在登记窗口为住不住4.88元的单间争论不休。账房先生“啪”的一声扔出一把带铁皮牌的钥匙,说“住吧,不要钱,退房时把钥匙还给我就行”。怎么回事?噢,原来是我的一位中学同学呢。我说你不是恢复高考后去南京读书了吗?他说,念了三年中专,回来分配在饭店干这个,满腹怨气无处发泄,就利用工作之便为老同学作弊一回吧。既做人情又解气,我们哈哈大笑。
1985年夏天,我奉调进城,单位一时没宿舍可安排,为我在台北饭店包了个单间过渡半年。公费包房,夹着皮包进出,偶尔在饭店里招待朋友吃饭,鸟枪换炮了,服务员视我为贵宾,每天帮我备好茶水、打扫房间,直到这时我才狗模人样在这里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随着招商引资力度加大,小城第三产业发展步伐加快,环境优美的高档酒店、宾馆陆续出现。到了九十年代,台北饭店在这座城市已只能算二三流档次的吃住场所了。过了几年推行企业改制,一位饭店负责人买下了这家企业。接着,它的外在形象旋即崩塌。老板把一楼全部分隔成一间间门面房对外招租,锅灶上二楼只保留了传统面点项目,三楼老式旅馆维持原状。
台北饭店的包子、鱼汤面,是该饭店改制下岗又重新雇佣的老师傅们做的,传统特色保留了下来,对小城里上了年纪的人具有吸引力,故这里每天上午早点生意依然红火。我也属于怀旧之人一族,每次回乡必定去这家饭店用早点,补偿年少时没吃够的肉包和鱼汤面。
前不久回老家,我吃完早餐信步上三楼,发现这里竟然没作半点装修,还是三十多年前那副模样。在一圈客房中也有一两间添了便具淋浴元素,但里面陈设故如昔年,卫生状况、灯具配置也不讲究,一晚房价80元。晕,我住一路之隔的全季酒店,同样面积的房间,人家每晚房费320元。
台北饭店如此陈旧,还停留在三四十年前的档次上,与小城里的新建酒店没法比了。我和家乡朋友聊过这事,他们认为改制后的老板没有市场眼光,抑或是没有财力装修改造。我却不以为然,倒是隐隐感到这位老板恐怕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但凡当年改制的企业,或多或少都有难以言说的故事,是快速扩张显富张扬,还是隐忍不发静水深流,取决于经营者的阅历和品性。
大智若愚乃高人。也好,还有台北饭店老招牌挂着,还有传统特色肉包鱼汤面让老食客们解馋回味,还有三四十年前的旅店旧模样让老顾客参观怀旧。说不定歪打正着,这台北饭店会成为一种历史标本呢,那原汁原味保留下来的江南古镇,不都成网红打卡地了嘛,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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