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下我，父亲非常欢喜，接到报告立即从镇上往村里赶。他心里有多高兴，别人无法得知，但从此我和母亲可以随父亲一起到镇上生活却是事实。

我小时候多灾多难。先是染上天花，搅得父母惶恐不安，到处求医问药，终未让我成为麻脸，这在那个年代实属奇迹。后来生眼疾几近失明。那时农村没公交，为寻访一位民间名医，父亲骑自行车驮着母亲和我，到30里外的天主教堂去找。与名医擦肩而过，又尾随着继续走了80里路到白驹镇。在白驹诊完已天黑，离最近的乡下亲戚家还有20多里地，夜色下走在乡间水田埧埂上不知东西南北，绕了不少冤枉路，直到黎明时分才到达目的地。工夫没白费，我没成瞎子。

这些都是我两三岁时候的事，听母亲说的。我四岁记事，记得那年夏天我在家洗澡，父亲匆忙回家说带我去县城。是县长来镇上公干，吉普车上有空位，同意回城时让我们沾光。父亲不敢耽误，母亲在收拾衣物的当口，他抱着光溜溜的我抢先直奔公社大院。五岁时，父亲带我去县城长见识。记不得玩过啥地方了，依稀还有父亲去开会，将我一个人孤零零关在旅馆里的印象，我哭着说“你不能再到那么晚回来啦”的那句话，被父亲取笑了好多年。

童年的父爱如窖藏的酒，甜蜜又温馨。但自从我上学读书以后，父亲认为我长大了，便处处严格要求，几乎没给个好脸色。

我六岁时随母亲下放到生产队，乡下孩子下河游泳是常事，但父亲规定不允许。他远在外县搞社教运动，我偶尔也偷着下河戏水，有一天正好被他回家撞见，将我饱揍一顿后拎到墙根角罚跪半小时。

那时父亲几个月回家一趟，必抽查我的功课，没有满分总会挨骂受罚。某晚夜深了，我与同年级的二姐做完作业打起了瞌睡，父亲却要抽生字让我俩认。课文《小铁锤》老师刚教时间不长，父亲抽了个“锤”字让我俩认。二姐先认，说不出，挨了一巴掌。然后叫我回答，我战战兢兢小声回答了，父亲“嗯”了一声。第二天二姐对我喊冤，说你其实也不认识“锤”字，只是想睡觉哼了声“睡”，蒙混过关的。

读初中正值“文革”，我学到的知识很少。那时规定高中毕业须在农村劳动两年，根红苗正的人才有资格被推荐上大学。我根不红，外公是富农。自知无缘上大学，故得过且过并不用功。父亲没想到后来会恢复高考，不再要求我学习成绩有多好。但他说，语文还是要学好的，不管将来做什么行当，能写会说总是好的。当时小说被列为禁书，书店买不到，父亲每次从外地回来，会给我带几本文学读物，使我多少积淀了一点基础。

高中毕业后，我成了农民，在生产队干着锄草、摘棉、挑麦杆之类的农活，起早摸黑非常辛苦。此时，父亲在邻镇当供销社主任，母亲央他带我出去工作，但父亲坚持要让我干一阵子农活。他的理论是，人吃点苦便不会忘本，工作以后才不会犯错误。

父亲很讲原则。那时干部安排子女进单位属“开后门”，他极不情愿授人以柄，但当我劳动了两个多月后，他还是让我进了他们单位。在当时的环境下把儿子招进单位，父亲是下了天大的决心。

我进单位后没吃过好果子。父亲成天板着脸问这训那，生怕我工作上有闪失让别人说闲话。他廉政自律，我们同一单位六年多，期间不少小青年当上会计文书坐进办公室，我这亲儿子却一直在经营第一线，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更倒霉的是，父亲调回家乡后，我又不识时务，对新领导不买账，关系一度很僵，随时有被踢出门外的可能。

向父亲诉说，他总认为是我不好——没本事却心高气傲。他说，你申请调到家乡镇上来工作吧。

别无它法，我只好写请调报告给县主管部门。没想到，一位领导看到这份报告，夸我文字功夫好，拟推荐我去海边一个新单位当文书。父亲不赞成，说你毛毛糙糙，到哪儿我都不放心。我说我才二十多岁，窝在家门口这辈子就定型了，你就让我再闯荡一回吧。

父亲破天荒听见了我的意见。我担任那单位文书后，工作之余勤奋练笔，夜以继日恶补，一年后被选进主管局搞宣传。我把本系统的政绩写成新闻稿不断在党报上发表，赢得领导赏识，不久封了个芝麻绿豆官，妻子孩子随之进城安家。

父亲对我的进步表现得出奇平静。我把发表的文章拿给他看，他总是面无表情提醒我要继续努力。即便后来我在人民日报新闻竞赛中夺得一等奖，他也只是淡淡地叫我把获奖证书拿给他看。那时机关里几年搞一次优胜劣汰岗位竞聘，我胜出时他也从不喜形于色，只是私下对母亲说：“这小子好像能混了。”

人说隔代亲，还真是有点特别。父亲对孙子的爱，不再深藏不露，见到“小心肝”便喜笑颜开。丢在老家的时候，总是要啥买啥，吃睡全陪，连上班或走亲戚都带着孙子，且常在人前夸燿他的每一点进步。后来孩子考上大学，爷爷更是开心，当着我的面夸“周家终于出了个人才”，把我这不知大学门朝哪儿开的“芦柴”暗批得满面羞愧。

二十年前的夏天，父亲带着对亲人深沉的眷念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留给我的只有一身正气。后来我也当过几年单位领导，面对着各种诱惑和争斗，我始终刀枪不入，虽未成大器，但活得还算自在。

往事如烟不复返，亲情似酒香益清。清明时节写下这些文字，作为对我敬爱的父亲的一份缅怀。                                                                                                           《姑苏晚报》2020年4月6日B05版“怡园”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