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数学家林侧记

    1993年秋天，我和我的一家人从威斯康星州的麦迪逊搬家到普林斯顿。那两年，普林斯顿是挺热闹的。数学方面，张寿武和关庄丹等任教于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系，其余的大多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数学所做研究工作。每每周末下午，由鄂维南，(夫人)李红军；张寿武，(夫人)唐敏；胡森，(夫人)侯波；田有亮和杨亦松等发起，大家一起打排球。而陆江华，杨彤，马灵和阎百胜等则更多在乒乓球台上会战。许多国家的学者都踊跃参加，盛况空前。转年春夏，又添了游泳项目，各家的夫人和小孩子们也都下水游戏。夏初时分，大家还一同去了新泽西海滨，游泳、海水浴、冲浪。偶或运动之后，朋友们意犹未尽，仍聚在一起。一同照相、做晚餐或者去吃比萨饼，谈天说地，实在有趣。附近的拉德格斯大学，纽约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的数学家们也常常来聚。大约是在冬天里，我结识了来自哥伦比亚大学的拓扑学家林晓松教授。

    晓松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他谈吐文雅，博学而又谦逊。稍多接触，我意识到这是一位难得的江南才子。在数学科学之中，晓松涉猎甚广，精于观察，且品味独特。话题稍微一展开，他就能引人入胜。即使当听众并不都是他的同行时，他也能用深入浅出的风格将大家引领到相关的数学意境之中。实在说，听他讲数学，不仅在学问方面有收获，而且是一种美的享受，有趣又过瘾。记得早年徐迟先生撰写的著名报告文学《歌德巴赫猜想》，那里面记录了数论学家陈景润先生刻苦钻研的英雄业绩，重点反映出做数学的竞争环境，困难和辛苦。我常猜度，若是徐迟老先生遇到晓松之后再写那一篇文字，又将是何风范呢？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意指，同行之间的业务竞争关系使得彼此难于共处。我猜想，这样的观察一定来源于许多人社会生活的苦果。然而，从我结识晓松以后，却有幸认识了事情的另外一面。在晓松所研究的拓扑学里面，扭结是一个重要课题。以我所熟悉的组合数学语言来说，如果空间里有两条曲线相互交叉，他一定要分清哪条在上面，哪条在下面。早就听说，晓松在扭结的拓扑不变量方面有独到的建树。偶然私下里请教，他告诉我，就在我们数学所里有一位这方面的杰出学者--来自以色列的巴纳赫坦博士。并建议我，去听听巴纳赫坦博士的演讲。时过境迁，1994年夏季，有幸得到美国数学会的资助，庆杰、有亮和我一同出席了在瑞士苏黎世召开的世界数学家大会。大会上，我们慕名去听了俄罗斯著名数学家瓦西列夫教授所作的一小时拓扑学报告。瓦西列夫的演说才思敏捷，痛快淋漓。不时赢得听众的掌声。报告中，他告诉我们：世界上有两位最好的扭结不变量专家。他们的名字是林晓松和巴纳赫坦。为了让听众容易记，他用了一张空白透明纸，放在投影仪上，写下了林晓松和巴纳赫坦的名字。只是在这一瞬间，我才意识到，晓松和巴纳赫坦两人是专业这麽接近的同行。他们又双双取得了这麽好的学术成就和学术声望。然而，从晓松的一言一行里，我看到，对待成就卓越且旗鼓相当的同行，他非但没有视为冤家，反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同和由衷的欣赏。这使我忆起古语，“海纳百川，有容大”。

    自从晓松来到加州，在数学界的一些朋友们心里，瑞夫赛德这座小城就变得更吸引人了。大凡出差或者探亲访友，一旦走到加州，总想去看看晓松，聊聊新闻，也听听他的学术方面新见解。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晓松的夫人何坚品热情好客，又做得一手正宗上海菜。有幸品尝之，印象深刻。记得是从餐桌上，我们开聊。逐渐地，在餐巾纸上写字、画图。谈起学问，晓松一改他从容的绅士风度，求真之时变成了寸土不让的铁甲骑士，于是乎，少不了要恶战一番的。实在不过瘾，干脆出去买两杯咖啡，找个有黑板的去处，几个小时的时间转瞬即逝。临别时，还是心有不甘。为了去赶飞机，只好约定下回分解。

    做学问，晓松的思路很开阔。他喜欢自由地遐想，喜欢动笔造出各种例子或反例。玩味其中，乐在其中，我们都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欢笑起来。晓松常说，学问不分大小，有时把小的例子搞清楚了，思想理顺了，更一般的结论也就猜得出了。至于证明，则是后来的事。他认为，做数学不比做工程，不可能计划得太周到。只要是好的种子下地了，浇浇水，松松土就是功夫了。看见他在病床上还朝气蓬勃地用双手做出松土的样子，听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声，在场的每个人都受到感染。眼见着，这松松土的功夫为人间送来了晓松心里美好的数学。但愿，上天有眼，也为我们的好朋友、数学家林晓松先生带来一点意外的惊喜吧。

丁克诠 

2006年12月，依利诺斯州，香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