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人/37、陪华民二十一聊
(2021-09-17 09:3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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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人来人往各自归37、陪华民二十一聊 |
分类: 对影闲聊 |
华民走了,时间是2012年7月15日22时许。
我曾在他去世的“头七”里,用每天三聊的方式,写下了《华民,一路走好!》的二十一聊。原以为可以用这种一对一聊天的方式,来排泄我的悲痛。
但是很失望,很长时间里,我发觉并没能把悲痛放下。请让我破例一次,将此文收集在这本书里。认识与不认识的朋友,如果这悲伤和悲痛影响了你,我只能说句:对不起了!
他得膀胱癌已经两年,竟然瞒住了我们,独自一个人扛着,走向了生命的最后。我伤心的是:没有能在他走前陪着他多说说话。
当年大返城时,队上知青已所剩无几,我在等着去大学报到。每天下班后,他都会到我房间里来喝茶聊天。
我走后不久,中越在南方开战,对岸又陈兵百万,连地区政府都从黑河撤退到北安了,他还孤守在边境线上,睡前用杠子顶着门。
这次,又是他陪着我们却不让我们陪。是怕我们伤心?是怕打扰我们?还是为了生命最后的尊严?
呜乎!我只能对着华民的相片,补上欠他的陪伴和聊天吧。
一聊
我看到了你,最后排六个人中的左二。这是送哈尔滨插队干部孙殿君回城的早上。时间,1972年春天,上西边水稻田干活前;地点,清真寺--我们的青年点。
照片里一共有37名知青,还有16名知青外出很远很远的地方干活,不在生产队。
不要嫌人数不全,小琮上大学临走前,唯一向我索要的就是这张照片;去年,山东从美国回来,也向我索要这张照片。因为它是下乡时知青人数最多的一次集体照,还有插队干部老张、老高和很多老乡。
你,是习惯站在最后一排拍照的吗?最后的,往往是最高的。起码,你在这张照片中是的。
二聊
我一直没想起来这张照片为什么都是男生?难道我们还像学生时代那样,划好三八线,不带女生玩的吗?
突然,我看到了背景中的房子,才恍然大悟:哥们,我们是甩大泥的!
老张带着我们盖的知青点第一栋房子完工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们下班回来,就加入甩大泥的行列。华民,你那身穿戴,不就是刚从拖拉机上下来吗?那一身油一身泥,尽管和大地干活的知青不是踩着一个点儿,但只要看到盖房的工地上还在干着活儿,就二话不说,一起甩大泥!
房子盖好了,油漆上好了,窗户通统打开晾着。甩大泥的哥们,辛苦了,没酒喝,拍个照。
那时的付出和回报,是多么的简单。
三聊
这张照是送插队干部老张回上海吗?
背景又是房子,只不过已经挂上了窗帘,搬进去的,是蹲在最前排的女生。
带知青盖房的老张要走了,他喜欢有知青房子的背景,那是他的心血。
华民,你习惯性地又站在后排。谁也没想到,后来,当拖拉机手的你,日后会成为在上海盖房子的老总之一。
四聊
同一天,还是房子。老张走的时候,应该已经盖好了知青点的第二栋房子。
看着这张照片,我觉得好奇怪:倒不是因为所有人中,你是站得最直的;而是因为以老张为界,右边的,双手都放前面;左边的,从你开始,却都把双手放在了背后。手放在哪边,也会在无形中影响别人吗?
我找不出答案。
但我知道,当干部们撤退之后,你开始以你的稳重和厚道,潜移默化地影响了知青点最后几年的氛围--宽容和互助。
五聊
应该是我在哈尔滨上大学首次回上海过寒假的日子,你们都已经回到了上海,我们相聚在和平公园里。
还记得老赵、老吴和老沈吗?我们下乡时,上海最后派来的干部慰问团。那时,刚刚分手,我们和慰问团干部还保持密切的联系。
时间长了,好多朋友就只在心里想着了。但插兄插妹之间,只要有机会,总还会聚在一起。如此简单的相聚,逛逛公园;却是那么浓重的友情,一生相伴。
我们曾多次关心过还在外地的东娜、山东、老太婆、龚超、王利华、阿宝、老邱、周文军、林定兴……就像你们也曾经关心过在哈尔滨的我一样。
甚至我们还会聊起已经离我们而去的沈爱疆、江财妙、王机发。
如今,我要开始问你了吗?
天堂里,还好吗?
六聊
又一次寒假回沪,正逢上海下大雪。大返城的你们,已经好几年没看到积雪了,一高兴就把兄弟们招呼在了一起,去了虹口公园。
那时大家还没有成家,都是可以随叫随到的。
呵呵,大雪情结。面对如此大雪,每个人都会想起不同的故事,勾起不同的感觉。曾经的冷,曾经的怨,曾经的想离开;真的离开了,又总是在心里那么地想。
那天到雪地里撒欢的哥们,这一点是相同的。
七聊
一晃,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儿子。
那天,你开车,我联系鱼塘,去青浦钓鱼,想附庸风雅一回。秋天风大有点冷,我们在鱼塘边钓了一会儿,见两个小子在一边呆着没劲,于是再开车带他们去周庄玩。
在周庄一个跨桥的楼上餐馆,你多管闲事,教训了另一桌骂国的小青年。见那几个小青年不再吱声,我觉得挺好玩的,笑个不停。
那天,我们装了满满两袋鱼回家,那是别人划船帮我们捕的鱼。
华民,认命吧。我们不适合钓鱼,我们只会拷浜。
八聊
那天在周庄的小船上我说了什么?让你如此哈哈大笑。
房子,肯定还是房子。房产公司老总最听得进的就是房子。你是知青中第一个有了自己的房子的,然后是我,再是小琮。那是让好多知青都高兴的事。
还记得我们一起互相帮着贴瓷砖、糊墙纸、钉地板吗?德发的好手艺、黑皮的运木料、小弟弟的凑热闹。我们经常忙到凌晨,弄点夜宵,抿上几口老酒,然后说声拜拜,就彼此消失在东方已经微亮的上海马路上。
我们的房子后来成了知青聚会的地方。春节、元旦、中秋,我们那时喜欢在知青自己的家里一起度过这些节日。
现在,这些房子已经易主,我们三个从上海的东北角,竟然不约而同地搬到了西南角。但当年大家帮忙装修房子的经历,现在想起来,很苦,却更享受。
九聊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哪一次聚会了。只知道从九十年代开始,我们的聚会慢慢地从家里变成了在外面的饭馆里。有时AA制,有时有人作东。无论怎么买单,知青总是要聚一聚的。否则,就会有知青打电话来问:最近有什么活动吗?
我习惯在每一次做聚会决定前,先问问你的意见。包括爱辉来人了,我也习惯把你叫上一起陪着。性情中的你,好几次悄悄地把单先买了。
我很怕哪一天,又要聚会,我仍然会习惯地对老婆说:先问一问华民兄。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伤感呀!
十聊
如此的笑容,在生活中经常有,但在镜头里却难得捕捉到。
我知道,在你还算顺利的事业中,有过挫折,有过委屈,有过一般人不知晓的痛苦经历。
在我们还是青年时,我喜欢对你说:东边不亮西边亮。
在我们到了中年时,我喜欢对你说:知足者常乐。
本来,我还想在老年时对你说: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开始了!
但是,你超脱的笑,好像是在对我这个俗人说:人生最美好的,就是重新涅槃之时!
那是一种何等自然的境界呀,就像你那自然的笑容。
十一聊
这张我们在黑河机场的照片,是三年之前的事,我们去三十年前共同待过的那个地方。
2009年8月,我们一起去,又一起回,热热闹闹,开开心心。
3年后的今天,你却为什么偏偏要自己一个人孤独地上路呢?
我参加过很多告别仪式,从来不留下来吃饭的。但是你的夫人对我说:“就当作再陪华民吃最后一顿饭吧。”听后心酸。华民兄,我无法拒绝你夫人要我们为你饯行的提议。
以水代酒,满斟三巡,一队20多个知青向你告别,10多个知青为你饯行,这样的聚会,还是我们四十多年来的第一次。
我想请你在虚无飘渺中,也举起杯来。没听过那句送行诗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就当你是远行了吧!
十二聊
我们从黑河坐船回爱辉生产队。
沿江看着卡伦山、头道沟和两岸的边防岗楼一一划过,你已经沉浸在当年的回忆中。
曾经的艰辛?曾经的快乐?曾经的苦闷?曾经的情感?甜酸苦辣,每个人都在兑着自己不同的鸡尾酒。无论是什么味道,能重新回味过去,总是幸运的。
我没敢打扰你,只是悄悄地拍下了你望着江边的深思。
十三聊
背后,就是爱辉江堤,曾经的清真寺,我们的知青点。
我们曾多少次从这个黑龙江主航道的位置眺望过我们的知青点?
夏天收工后,搏水击浪到过这个位置;秋天大水时,打捞漂流木到过这个位置。当然,也有知青在一次划船捞木头时,被清晨的大雾迷了方向,越过这个位置,误撞到了苏联。
无论我们在江中碰到什么危险,只要看到爱辉,就心中安定,充满温暖。尽管那时我们的家在很远很远的上海,但在主航道的西边,祖国、青年点、插兄,就是家一样的感觉。
十四聊
“华民!”那天,我在要走下船的舷梯时,回头叫你。我记得你是在我后面的,但没有看见你。
只是后来看到这张照片时,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你已经冲到了最前面。呵呵,侬急煞了!在船上时,看到老乡被维护秩序的警察拦在岸上,你就急煞了。
十年插队,三十年分别,思念得太久。船上知青和岸上老乡来回呼应的叫喊声,让你热血沸腾。
我已经五次回爱辉了,每次回来跟你细述回去的感受,你都会喃喃自语道:这一辈子总要回去一次的。
这次终于成行。你应该不会遗憾了。
十五聊
你一下乡很快就成了拖拉机手,你赶过马车吗?嘿嘿!真的不像。尽管你把鞭子举得再高,我还是要说:太不像了。因为车老板是坐在马车左边的,你坐错了,没有车老板这样赶车的。所以那马四腿笔直并拢,纹丝不动,没把你当回事。
当你回到爱辉,就像重新回到了青年,把什么都当成了事。这儿摸摸,那儿碰碰,连走着路,也会笑出声来。
能陪你在爱辉度过将近二十天,看你的高兴样子,现在在想你的时候,我也应该没有遗憾了。
十六聊
那天,我们去北树林给贾大爷扫完墓,来到北大营的江边。我突然想起你曾经跟我说过在北大营开拖拉机挨饿的事。那以前,我总以为开拖拉机比下大田要轻松。
可是你说,也苦。拖拉机手,独往独来,一个人在一望无际的地里干活,每天连说个话儿的人也没有。碰到夜班,更是无聊。特别是一队的老卢队长,经常忘记安排送饭,让你饿着肚子一干十几个小时。然后你一个人穿过树林,穿过坟地,连回知青点的路也走不动。
说起这些事时,你竟然还笑着,就像照片中这样。任劳任怨地开了9年拖拉机,却还这么高兴。
不知道以后有没有人能理解?
十七聊
那天,黑河狂欢。
原来爱辉一队很多同我们差不多年龄的小老乡,现在大部分都生活在黑河了。还有当年比我们小的黑河知青,现在也都回到黑河了。我们曾在一个团支部、一个武装民兵排、一个文艺小分队、一个生产突击队,用汗水甚至鲜血共度过青春。
我们同行的12位上海知青特意在黑河宴请他们。我在祝酒时建议:今天晚上,让我们拿出当年年轻人的干劲,干杯!近40位现在已经不年轻的人聚在一起,举杯互祝、然后唱歌、再接着跳舞……
稳重的你,只是在笑,还有,只会大杯喝酒。微醺之中,你笑着对我说:“这样的热闹,几十年不见了!”满脸都洋溢着满足和惬意。
十八聊
那次,你还去了海兰泡,那个被俄国人称作“布拉戈维申斯克”的城市。
当年下乡时,我们端枪守卫着祖国,从来没想过会踏上对岸的土地。今天,你带着人民币过江,在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异国城市里吃大咧巴、喝果子汁、逛列宁广场。
说真的,没什么好玩的,但这个当年只能用眼睛看着的对岸,终于被你用脚踏上了。不管怎么说,也算出国了,在异国牛了一把。
十九聊
这是你爬上边防站岗楼的照片。你的身后是黑龙江,是俄罗斯。
记得你下来后,很兴奋地告诉我:“我爬上了岗楼!”下乡三千多天,你从来没上过这个岗楼吗?
我当年就上去过,只不过那时边防岗楼是木头的,现在你爬上去的,是钢筋水泥的;我看到的是苏军士兵,你看到的是俄军士兵。
再怎么物非人非,实质是一样的。
你在上面能看到江岸左边一块空地吗?那就是我们的知青点。我们在那里住了三千多天,天天从岗楼下经过,你肯定一直有爬上岗楼看一看的小欲望。
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你才实现了这个小欲望,你第一次站在这个高度,看到自己年轻时的生活轨迹了吗?
二十聊
赵维歧,当年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大队机耕队队长,是你的入党推荐人、你的下乡历史证明人。当然,他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的下乡历史证明人。
每次我回到生产队,都要向老赵传达你的邀请:来上海治眼睛。而每一次老赵也都要问我:华民怎么样?
两个对别人热情的人,两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地麻烦我捎带问候。
这一次,你们抱在了一起,你们自己邀请自己问候吧。只是不要让我看到这种场面,我心软,看了就会湿眼眶。
华民,下个月我又要去爱辉了,你要让我对老赵说什么?我不想流泪,我也不想看到老赵流泪。
二十一聊
听说过“头七”的风俗吗?我不太懂。
今天是你的“头七”,魂归兮!
我已经和你二十一聊了,平均一天三聊。
在今年的知青聚会上,我建议要建一个“爱辉老插”微信群,让大家能有一个即时交流的平台。
那天,已经动过手术的你也来了。在这张照片里,你一反常态地坐在了最前排,没有人知道你那天插着导尿管。只有你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
你知道吗?微信群已经建好了,我相信,你一定在虚拟的平台上,看到了这二十一聊。
彼此从今放下挂念,你走吧!
在涅槃新生的路上,华民兄,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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