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5.顾随与鲁迅述评(一)
(2013-09-18 12: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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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随与鲁迅述评(一)
刘玉凯
一、
说到鲁迅同顾随的关系,可以分两个方向来说。
先说鲁迅所知道的顾随,我们知道的材料虽然不多,却是很有分量的。因为这些资料足以让我们了解顾随的影响。
顾随先生是1920年从北京大学毕业的,那正是周氏二兄弟在北京大学执教的时候,周作人是北大的正式教授,鲁迅只是兼职。从一些资料看,顾随同周作人的关系是一般师生关系。周作人并没有正式地评价过顾随,虽然顾先生曾多次到周作人苦雨斋拜访,谈学问之事。如1933年9月23日,顾随以自己新作的散套请教于周作人;1933年10月2日,顾随向周作人索要周作人的读书录;1935年7月22日,作诗《病中不寐口占》请周作人。后来顾随有困难时,也曾写信向周作人求助。但是顾随先生似乎并不喜欢周作人有些文章的“鸡零狗碎”。我觉得这是很客观的批评。《鲁迅的故家》之类,资料有用,但是彼此重复的内容过多,我也疑心那是为了赚稿酬而作。
至于鲁迅,对顾随是比较熟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是五四以后收录新文学实绩的、很有影响的大型现代文学总集,由赵家璧主编,1935-1936年间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全书分为10卷,编辑的阵容表现了五四新文学力量的坚实。胡适编选《建设理论卷》,郑振铎编选《文学论争集》,茅盾编选《小说一集》,鲁迅编选《小说二集》,郑伯奇编选《小说三集》,周作人编选《散文一集》,郁达夫编选《散文二集》,朱自清编选《诗集》,洪深编选《戏剧集》,阿英编选《史料·索引》,书前由蔡元培撰写总序。两本小说集共收入81家的153篇作品,鲁迅所编辑的《小说二集》收入33人的59篇作品,其中就有顾随先生的小说《失踪》,这篇小说作于1923年12月,初刊于1925年《浅草》1卷4期,署名顾瓍。表明了顾先生也是新文学的一家。他此时创作的作品并不多,今天我们所知道的也就8篇,就是《反目》、《失踪》、《废墟》、《佟二》、《乡村传奇——晚清时代牛店子的故事》、《爱—疯人的慰藉》、《夫妻的笑——街上夜行所见》、《枯死的水仙》。这些显然是从沉钟社的阵营中选出的代表作。
鲁迅在《小说二集》里虽然没有直接评价顾随的文章,但导言里对于浅草—沉钟社有过很好的评论,说他们“向外,在摄取异域的营养,向内,在挖掘自己的灵魂,要发见心里的眼睛和喉舌,来凝视这世界,将真和美歌唱给寂寞的人们。”在鲁迅的散文诗《野草·一觉》里也提到过浅草—沉钟社,而且特别感人:“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这也应该算是最高的评价了。
此外,顾随同鲁迅的关系,可说的话还很多。首先,我们应该知道顾随先生特别推崇鲁迅先生。
1956年他写过《木兰花慢·鲁迅先生逝世廿周年纪念作》:
去来三十载,所爱读、大文章。有鲁迅先生,先之呐喊,继以彷徨。悠扬、傍河社戏,驾乌篷遥望旧家乡。日记始于何日,狂人信是真狂。荒唐、礼教真豺狼,祝福也悲凉。怎导致离婚,木姑奋斗,枉自奔忙。茫茫,一条路,算阿Q孤独最堪伤。天上人间何恨,皇皇日出东方。[1]
这肯定不是顾先生写得最好的词,但是表达了他三十年来热爱鲁迅、喜欢读鲁迅“大文章”的情怀。我注意到了,称“狂人信是真狂”,这是知音之评。我们很多论者直到现在还说鲁迅写的狂人不是真狂人,而是真的“反封建战士”。殊不知,文学形象中的狂人首先就是个得了迫害狂病的真正的狂人,作者是以一个真的迫害狂病人象征一个反封建的战士。这样,作品处处用了双关和象征,这才真正显示出作者的高明处。“礼教真豺狼”,也说出了鲁迅写小说的最初目的是批判礼教。家族制度曾是五四新文化运动锋芒所向的焦点之一,鲁迅也明确指出,《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2]另外,读了《阿Q正传》,我们不应该一味地嘲笑主人公,“孤独最堪伤”说出了,我们应该从中有所反省,想想自己,想想人生如此地悲凉,怎么会仅仅是嘲笑呢?这就是顾先生在《小说家之鲁迅》中说的:“我时常说每一个中国人或者说全人类都应该站在《阿Q正传》这一面孽镜台前照一照自己的嘴脸,神气,思想,灵魂,看一看有没有阿Q的气息和成分,夫然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然后中国人或者说全世界的人才有进步,才不至于灭亡。”
顾随一生的教育生涯中,一直在传扬鲁迅精神,他对周汝昌说过这样的话:“我没有亲承受业于鲁迅先生,但平生以私淑弟子自居,高山仰止,无限钦羡”。1942年顾随在给滕茂春的信中写道:“《译丛补》自携来之后,每晚灯下读之,觉大师精神面貌仍然奕奕如在目前。底页上那方印章,刀法之秀润,颜色之鲜明,也与十几年前读作者所著他书时所看见的一样。然而大师的墓上是已有宿草了。自古皆有死,在大师那样地努力过而死,大师虽未必(而且也决不)觉得满足,但是后一辈的我们,还能再向他作更奢的要求吗?想到这里,再环顾四周,真有说不出的悲哀与惭愧。”
在《小说家之鲁迅》的讲学中,顾随先生说:“鲁迅在学术和文艺上说起来,同时是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考据学家,史学家,诗人又是小说家,集许多‘家’于一身,简直无以名之,也许就是博学而无所成名,与大而化之为圣吧。在这一点上看来,在中国可以说是空前,而且假如我们后人不努力,一定要成为绝后的。”[3]这是1947年讲的话,可见顾先生对鲁迅文化地位的深刻理解。鲁迅是多方面的专门家,说到他是“史学家”和“诗人”,是别有见地的。这一点我们后面还可以讨论。在同一次讲学中,他还说:鲁迅是“爱不得,所以憎;热烈不得,所以冷酷;生活不得,所以寂寞;死不得,所以仍在呐喊”。话说到了这个程度,正是所谓“反抗绝望”的意思。鲁迅的冷静,我们容易看出来,他的热烈却只有知音才能感受。
二、
先生称鲁迅是诗人,在中法大学文史学会讲演《小说家之鲁迅》中讲过的。现在就来说说顾随先生称赞鲁迅是史学家和诗人的道理。
此前,许寿裳先生在回忆鲁迅时,把鲁迅写成了一个“真的鲁迅”,一个“思想的鲁迅”,也再现了一个“诗人的鲁迅”,一个“预言家的鲁迅”,一个“精神斗士的鲁迅”。[4]这个意思,许先生也同鲁迅当面说过。鲁迅并没有反对。不过许先生也没有对此说得很透彻。鲁迅曾在给山本初枝夫人的信中说:“我是散文式的人,任何中国诗人的诗,都不喜欢。只是年轻时比较爱读唐朝李贺的诗。他的诗晦涩难懂,正因为难懂,才钦佩他。现在连对这位李君也不钦佩了。中国诗中,病雁难得见到,病鹤倒不少。《清六家诗钞》中一定也有的。”[5]
鲁迅不说自己是诗人,其原因大半是看了一些新旧诗人的诗,都不大满意。鲁迅能够写很好的旧体诗,也能够写新诗。以这点原因说他是诗人,并不是顾随先生的意思。顾先生是从“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必是一个大诗人大文人。而一个大诗人大文人也必是一个大艺术家。”这样一个判断出发来论述问题的。他说:“先生的诗才不必说,方才说过先生是有着一颗诗的心的。抱定了这样的诗心,具有那样的诗才,先生是无处不,无时不流露出诗的作风来的。”顾先生是说他的小说和其他作品中有丰富的诗意:“鲁迅先生之成为小说家,这两部书便已足够而且有余。在两部书中,先生表现出除了成为一个小说家思想家而外,同时是诗人。我所要谈的特别是后一点。而这一点,许是先生的作风特别成熟之故,在《仿徨》中表现得尤其显而易见。在表现先生人生哲学的《孤独者》、《伤逝》里,在处处流露出伤感气氛的《在酒楼上》、《祝福》里,那诗味的浓厚自不必说;即在《肥皂》、《兄弟》以及其他所谓讽刺小说里面,也还是举不胜举。诸位知道:讽刺文章是最难写成为诗的。”于是这一篇讲学便主要说到了鲁迅小说中的诗意。他从景物描写,说到了人物的简约白描特点,说到气氛的创造,说到象征手法的运用,说到了语言的活泼生动。都表现出了诗意。所以说:“先生的小说里面,到处吹着诗的风,弥漫着诗的气息,真是陆机《文赋》中所谓‘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鲁迅先生有的是一颗诗的心:爱不得,所以憎;热烈不得,所以冷酷;生活不得,所以寂寞;死不得,所以仍旧在‘呐喊’。也就是《西游记》中孙大圣说的‘哭不得了,所以笑也’。”
将这一个问题说得普遍化一点:“小说中的诗的成分必须要多;岂独小说而已哉?人生、人世、事事物物,必须有了诗意,人类的生活才越加丰富而有意义。……写一篇小说而没有诗意,是没有成其为小说的理由的。”这还真是理解小说、创作小说的真谛。
再说鲁迅是个史学家,顾先生却没有解释。那么,我们从什么意义上说他是历史学家呢?当然,我们可以说他是文学史家,因为他写过《汉文学史纲要》、《中国小说史略》,也有《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样的讲演。我们应该从他的历史批判精神上理解这个判断。我们有理由说,中国的五四文化革命是从对中国历史的重新评价开始的,也是从新史学的建立而取得实绩的。没有对传统史学观的根本性颠覆,没有对中国历史思想的重评,没有一个“重估一切价值”运动,就没有现代文化。鲁迅无疑是这一革命的先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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