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天堂和地狱
87年全国运动会后,我决定离开南宁,到上海去读书。
在去北京还是去上海的犹豫之中,选择了离好婆近一点、待遇不错、学习的专业听起来颇为响亮的上海。
爷爷很支持我,说:“我们韦家终于出一个大学生了。”他已经意识到,我们这一代,在读书无用的时期长大,加上长年从事体育专业,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文化教育,知识贫乏,对将来的发展十分不利。
这一年,国际奥委会正式决定,把乒乓球的男女单打、男女双打列入88年汉城奥运会的比赛项目中。
具有光辉传统历史的中国乒乓球队,开始接受一个全新的挑战,奥运史上的头四枚乒乓金牌,乒乓王国中国该拿到几块?该由谁去摘取?
作为1987年的世界男子双打冠军,晴光的面前,出现一个更大,更高的目标和机会。
日记摘选
晴光是20号回来,我是28号离开南宁,不过8天时间。可短短的临别时光,我们却不时地生气吵架、互相埋怨。
火车离柳州越来越近,不可避免的,将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车上。
想到他就要离开我,让我一个人去闯荡,心中就茫然恐惧。
明知徒劳,却要一遍一遍地对他说:“陪我一起到上海去吧。”
真希望永远不要到站。
快到柳州时,我又哭,晴光只好哄我:“到了那边,好好地读书…”
老尹来接他了。他陪我去买面包,一直到车开了才走。
记得我最后朝他喊着:“黄石见!”
我想他一定是听见的了,却不知他是否愿意我去黄石呢?
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按时到学校报到的运动员。
宿舍里,电灯都还没有装好,给积极的求学热情浇了一盆不大不小的冷水。
过了几天,陆续地有人来了。
我们是学校里的头一批特招生。
除了从各地招来的乒乓球队员,还有几个上海本地的田径队员,组成一个体育班,属于科技英语系。
我们根本跟不上普通大学生的学习进度,还比他们大好几岁,也不住在同一个宿舍,跟他们走不到一块。系里决定另外派老师给我们单独上课。
乔治从一开始就吸引了我。
秀气的外表和带点叛逆的微笑。
可是,我和他都有同是乒乓球选手的恋人。
而且,我不修边幅、戴一副眼镜、又胖又丑,每天背书包去教室看书。
他的目光里,没有我。
回到女生宿舍,总见他来串门,正在说说笑笑,于是,也加入进去,一起谈天说地。
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不断地有人改变初衷,离开学校,出国或者回家。
本来人就不多的乒乓队,变得更加冷清。
剩下的人就睡懒觉,凑在一起,有钱时喝酒吃饭,没钱了就穷吹牛皮。学习、训练都松松散散,提不起精神。
冬训的时候到了,国家队为了专心备战汉城奥运会,把队伍拉到湖北黄石,进行封闭式训练。
学校就要放假,到我们约好见面的时候了。
他正在国外比赛。
今年的春节,得到两边父母亲的同意,我不回南宁,计划到黄石和他一起度过。
这一年的上海特别冷,朝北的宿舍,整日不见阳光,冻得人直往小小的棉被里躲。突然之间又流行起甲型肝炎,弄得人心惶惶,似乎全市人民都要成肝炎患者了。
希望能快点见到晴光。
乔治他们送我到学校门口,一直帮我拎着行李。
登上公共汽车,他把行李递给我,传递着一种微妙的感觉,预示着我们之间似乎会发生些什么。
日记摘选(1988年1月31日)
明天的这个时候,如果一切正常,就可以见到晴光了。
我觉得船开得很慢。但愿明天早点到来。
船在长江上慢条斯里地运行了两天,黄石到了。
没有晴光的影子。
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自己找到基地,敲开他的房间。
写给姐姐,却留在日记里的信。
姐姐:你好。
一切与我的估计的,真是相差太远,可以说是我怎么也料想不到的。
讲来也是阴错阳差,如果我按原计划先去唐市,再去黄石,事情也不会成现在这种局面。
离开上海时,打了两个晚上的电话,终于打通,但他还没有回来。
匆忙之中,与一个男队员讲了一声行期,请他转告并来接船。
(从这一刻,我的灾难便开始了。)
正是午睡时间,他起来开门,一脸惶色,仿佛天已塌了一半!旁边,王浩“蒙头大睡”。
我心想不妙,可仍不知为何这么严重?
原来那天的电话坏了大事,弄得全队皆知。而集训队规定,今年特别禁止亲朋来访!加上欧亚对抗赛输球,教练的气正不打一处出。
他一回到黄石,便给劈头三十分臭骂,并勒令我一到,就立刻遣送回去!
他一边讲,一边是满怀歉意。
我懵了,自以为名堂不少的我,一时竟是满脑迷糊!
那边无人来接的火气未曾得发,这儿又是一记闷棍敲下来。我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倒霉蛋!
我该往何处去呢?
武汉?南宁?上海?一点也不知道。
还是回上海,去唐市过春节吧。
于是,买了一张回上海的船票,这就回去。
人生嘛,就是这么回事。
可他来了,并带着家在黄石的董小武来,说不要走了,去他家住吧。
于是,又把票退了。
此时,我在小武家,给你写信,等他,却不知他能不能来。
尽管他是我最亲近的人,但不是最理解我的人。
或许,你算是最知我心,最知我实在是可怜得很。
本来很正常、很愉快的一件事,弄成这副扫兴的情景,我真是难过到哭都哭不出来的地步。
我真不明白,现实为何总是这样,阴沉着脸对我,让我一遍一遍地,饱尝失望和挫折。
这场恋爱把我谈得好累,再也不想坚持下去了。
他来了,可一点也不开心,看着我,象一团麻烦。
乔治在我的脑中闪过。
“如果我跟人跑了,怎么办?”
早已乱了方寸的他。
“那我也没有办法。”
好一句令人绝望的老实话。
日记摘选
(1998年2月6日,回上海的船上)
有些迷糊,在黄石,我究竟呆了几天?
我只觉得那是一场好长好长的恶梦。一会哭,一会笑,恍如个疯子。
现在,又置身在长江之中。
队里把他和龙灿的配对拆开了。
我再不走,他也可以够被开除了。
我还是决定回上海去。上午去买船票,没有。
中午,他来送我,听说我船票未买到,顿时一脸不高兴。
小武的父亲马上和他解释,现在船票不好买。已经找熟人想办法去了。
是的,我不希望买到票,这样,我又有借口,再和他共度一段时光。
尽管呆在这儿真是受罪,但依旧祈望下一次见面时,情况会不会变得好一点的。
可是,他也在赶我走!
他拉着我,去码头等退票,偏偏窗口又有票卖了!
他如释重负。我成了瘟神,真的,我笑了起来,可双眼却满是泪水。
匆匆地收拾行李,想向小武家人好好地道声再见,只觉鼻子一酸,赶紧止住…
与他们素味平生,却这样又吃又住,粗茶淡饭足令我无限感激…
此时的我,是多么羡慕小武一家,平凡安稳的普通人家生活!
晴光,我真不想再责怪你了,只想告诉你:你真不应该谈恋爱!至少,不应该选择了我!
在船中,给许绍发总教练写的信
许指导:您好!
我是石小娟,尽管您并未见过我,但相信对我一定是极为恼火,因为我在无意中破坏了乒乓队的纪律。
我并不知道乒乓队在黄石集训期间,规定亲友不能来访。所以,学校放假后,便去了黄石。此事韦晴光也不清楚,我来之前,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
不知者,不为罪。如果说我的错,那就在太欠考虑了一点。过去,乒乓队在北京集训时,春节前后,亲友来访并不少见。而我在省队打球时,从未去过。现在读书恰逢假期,便很自然地来了。到了黄石,才知道情况不同往年。
作为运动员,我也明白,一切当以事业为重。但人总归是有感情的,包括您我。
自古人生伤离别,这几年,我和韦晴光忍受着无数次的分离,韦晴光在国家队这几年,我从未去看过他;86年,我们几乎有一年没有见过面,今年,寒假过后,我将在上海继续读书,而他得参加一个又一个的比赛。
假如这回未来黄石,请您算算,我们是否又该有一年不能见面?
事业固然重要,今年,奥运会又迫在眉睫,容不得分心。但爱情并非洪水猛兽,不必这样对立尖锐。
只是,眼下的情形,的确是我在影响韦晴光训练,是我在无视乒乓队的规定。于是,决定走远一点,让您,让韦晴光放心。
写此信,无非是为自己辩护,因为我相信您是通情达理的。韦晴光太过内向,不善言辞,而如果我给您添了麻烦,就应该在此说一声道歉。
人微言轻,烦看了。祝愿中国乓球队在奥运会上,取得好成绩。
石小娟
88年2月
回到学校。
头一件事,就去把信发了,我怕自己一犹豫又发不走。
自以为把满心的屈辱也邮走了一些。
然后回到空荡荡的宿舍大楼,大声地唱歌,把录音机开得好大声好大声。没有声音,相信我会无可忍受。
再在日记上豪迈地写上:我很好!什么都不怕。
事情是不大好,但没关系,我现在不是满不错地活着?
去找臧老师和她丈夫董老师。
她家里放着一份电报,我刚离开上海,电报就来了。
晴光打来的,“不要来黄石了!”
我一直努力,要表现得轻松一点,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垂头丧气、情绪低沉得直想眼泪。
他们见我这样,提议带我去崇明岛,董老师的表妹结婚,全家要去吃喜酒。
或许和他们在一起,我会觉得好一点。
董老师一家待我很好。
我就这样唐突地和他们一起,度过了88年大雪纷飞的春节。
没有告诉晴光,我人在何处,中断了和他的联系。
除夕的夜晚,油然想起家中的年夜饭。
父母的电报,十几年过去,仍静静地夹在日记本里:妈爸万分挂念你的身体希休息好学习好方便可去好婆处休养几日…
开学了,可是没有人回来。
空无一人的阴沉房间,已几乎把我从里到外地冻僵。
没有电炉、没有电热毯,没有电视,更没有人的声音、呼吸和热气。
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乔治。他们说: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我又开始想哭。
日记摘选
我问乔治: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很可怜?
臧老师他们是同情我,他是不是也在同情我?
虽然没有更多的言行,但我的眼睛,却毫不掩饰。
又酸又甜的情感,已在心中滋长,很美很纯又很脆弱,
我不忍也不敢太重地去触摸,也许,在举手之间,一切便会变得面目全非。
就让我永远地期望下去,永远地伸着手,却永远也不要得到…
乔治在桌上写着些什么。
我一贯来写字马虎潦草,歪歪扭扭地不成样子,他潇霎的笔迹和神态令人迷惑。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我一直沐浴着你的温馨,享受着你的爱抚,你脉脉含情的呢喃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你飘逸轻盈的倩影缠绵在我的身旁。是,我是幸福的,但我仍然怀恋那消逝了的日子。
要知道,一个男孩的心,不会停止流连,但流连的心也不能没有归宿。
请给我一个距离,有距离才有吸引。但千万不要太远,请别在我痛苦迷惘
时,牵不到你的手。”
一个和晴光完全不同的男人。
冰冷的日子里,只有矛盾的情感在不断地升温,蒸发了理智,煎熬着良心。
晴光的来信让我难过。
模拟比赛打得不好,和龙灿的双打仍旧被拆开。
奥运会的初步人选中,没有他的名字。
和他的别离,造成这样的局面,谁知将来会成怎样呢?
可悲的是,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对他说,就让他专心打好这几个月的球,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看报纸,他又获得了什么体育运动荣誉奖章。他得到的荣誉够多的了,可并未给我带来多少幸福。
报纸上,有我男朋友的大名,过去我曾为此感到荣耀;现在,更多的,却是惆怅。为了这些,他和我有了多大的距离!
和乔治不停地吵架。
他不爱读书,也令我无法静下心来学点东西。
他爱吃肉,我怕胖,情愿吃青菜。
不满晴光的若即若离,又受不了乔治一刻也不让人安宁的纠缠。
本来就充满内疚的心,开始感到新的累。
直到在武汉举行的全国比赛时,仍旧是龙灿和陈志斌,晴光和马文革配对,为了备战奥运会,通过国内比赛选定最后参赛选手,这次全国比赛打破惯例,允许这样的跨省配对参加比赛。结果龙灿和小斌的配对获得了冠军,晴光他们只得了第三名。尽力了,可大势已去。
4月底,奥运会名单决定:男子单打:江嘉良,陈龙灿,许增才;男子双打:江嘉良和许增才,陈龙灿和韦晴光!本以为是没有希望了的,可没有想到,居然又把他和龙灿的双打调配回来了!这次决定奥运会男女参赛名单十分慎重,特意召开了全国主教练会议,中国乒乓球队内部会议等等大会小会,听取各种意见后,才做出最后决定。
据说,在最后的最后,考虑到龙灿和晴光是世界冠军,在世界锦标赛上经受住了考验;陈志斌是位右手横拍两面拉攻选手,具备了雄厚的实力;但晴光在比赛中更能放开,敢拼敢博,作为左手,在双打的跑位配合上,又占有了一定的优势。
奥运会乒乓球项目规定,一个国家最多只能报三名单打和两对双打,在人才济济、竞争激烈的中国乒乓球队里,如果硬要挤入单打这条太窄太窄的胡同,也许会得到既走不出头,又回不了身的尴尬结果。选择走双打这条独木桥,虽然也很艰难,摇摇晃晃的,相比挤胡同,竟成一条“捷径”!
晴光总算又过了一个大关。
日记摘选(5月14日)
在去唐市的小船上。
头有点疼,象要生病的样子。
昨天上午去虹桥机场。
只因前晚与晴光通电话时,告诉我:第二天去东京,要在上海停留一两个钟头。于是,借了臧老师的自行车,一个人赶了一小时的路,又在机场转了三个多小时,失望而归。
或许,连失望都谈不上,因为,当我一到机场,便感觉不大可能见得到。他们已在北京过海关,上海的国际航班候机室是既不能进,又不能出的,叫我怎么去见?
真是不能多想,不然太让人受不了。明知他就在里面,他也知道我就在外面,可就是无法相见。
他在电话里终于说,等打完奥运会,我们就去登记,这回,他说得似乎挺明确的,而我却无更多欣喜。
结婚?好象应该是这样了。
很久没有和他通话了,却无更多话想讲,只是好想哭。想想我们恋爱至今,竟有这么多的可悲。
再过几个月,也许他会和我登记结婚,可我现在的情形,他却一无所知。
也许是为了给彼此一点希望,他竟说:“明天见!”
明天?晴光,我们还会有什么样的明天?
在唐市乡下,写给乔治却留给了自己的信
是命运让我们相识的。
不能想象,没有你的陪伴,我如何度过凄清的时日。今后,无论我走到何处,都会记住这段让人留恋的时光。
那天,他在电话里说:“也许让你来上海读书,是一个错误吧。”
我忍不住地哭。
假如他知道这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更不知会说什么了。
我还是希望能专一地和一个人结婚,不想骗你,也不想骗他。
既然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就不要去追求不该属于我们的东西,你能体谅我的处境吗?
以后,我们一起好好念书,一起度过课余时光。
但我希望我们相处得问心无愧,不是在意旁人要说什么,而是我的良心要我这样选择。
在这个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小镇上,河水静静地,流过小户人家门前,感到生活是那样平淡安详,甚至想有朝一日,摆脱一切,回到这儿来,无欲无求。
活得好累,太敏感、脆弱了,总有种厌倦之感。
初夏,竟是猛暑。
乔治在餐厅里喝酒,和外面来的女孩子一起。
我找到他们时,正玩得开心。
又年轻又苗条的女孩,象一朵娇柔的花。
我插不上一句话,活脱一个呆头呆脑的傻大姐,看着他们笑闹。
这样一大杯啤酒喝下去,她居然也不发胖?
我嫉妒她的青春、她的快乐、她纤细的腰!
一个人,在无风无月的校园里走了一夜。
没有去问他的权利和勇气。
偶然翻阅到的杂志,扉页上,好熟悉的文字: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我一直沐浴着你的温馨,享受着你的爱抚,你脉脉含情的呢喃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你飘逸轻盈的倩影缠绵在我的身旁。是,我是幸福的,但我仍然怀恋那消逝了的日子。……
”
不会是他将大作拿去投稿了吧,
那么,就太难为他暗记得这样地牢,而此刻,他的心,正在何处流连忘返?他的手,正在为谁潇霎运笔?
在自己曾经的感动里莫名失落。
开始想收回我的心和信。
突然觉得非常地想家。
离开上海、离开乔治、离开令人窒息、无处逃避的炎热和矛盾,再也不要回来。
晴光在山东威海,进行奥运会前的最后调整。在他一生中或许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前,我再不会也不敢提出,去北京、去威海见他的话题了。
家里真好,有电风扇、凉席,还有冷饮。我终于可以睡着。
并在烟雾缭绕纷乱的梦中,选择了一条最现实、最安全的前路。只要有乔治的配合,我就会从无望的小径上,回到原来的轨道。
那里,有我的家人、有晴光和他的家人,还有我的学业,全都是我不忍失去的。
我以为我可以做得到,可以从头再起。
暂别重见的乔治,依旧让人迷乱,但我,已心有决定。
晴光随中国奥运代表团,已到汉城。
日记摘选
奥运会很快就要开始了。我会为他祝福的。
特意去买了一扎香,过几天,就烧香、斋戒。相信一片诚心,上天会有报答的。
晴光,无论怎样,我还是希望你好。
尽管我很辛酸、凄凉。
你似乎并不大在意我对你的好恶吧。
昨晚,晴光他们的双打已通过半决赛。当从电视中得知此消息时,不禁与好多学生一起叫了起来。
今晚是男女双打决赛,对手又是世界锦标赛决赛时的那队南斯拉夫选手,但愿晴光能再加一把劲。
9月30日晚,先是女子双打决赛,中国的焦志敏陈静对韩国梁英子玄静和,汉城的奥运会决赛赛场上,声势浩大的韩国观众的助威呐喊声,足以摧毁对手的意志和在场上的冷静分析能力,龙灿和晴光在八进四的比赛中,遭遇韩国配对刘南奎安宰亨时,也曾在这震耳欲聋声援中与主办国对手较量,并且战胜了自己,战胜了对手,也战胜了观众。可是,中国的女双没有,她们更多的是输给了自己。
在此之前,中国的男子单打已经失守,我们已经丢失了两块金牌,而女双的失利,对紧接着进行的男双决赛,无疑是增添了极大心理压力。
我一直不敢去看、去听比赛实况。她们帮我在房间里守着收音机,第一局,我还听了一下,16:20落后了,追回来了,可惜,还是20:22输了!
感觉不妙,再不敢听,跑到招待所装模作样地看报纸,半天才又回宿舍,总觉得这回是不行了。当她们告诉我:赢了!
2:1,反败为胜。龙灿和晴光为中国夺得了奥运乒乓球项目的第一枚金牌,这也是中国在现代奥运会上夺得的第十九枚金牌。
一下子,高兴得跳了起来。
于是,请大家喝酒。
乔治也举起了酒杯。
一切都按着我的意愿、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进展,尽管这个夜晚,我感到有一些荒唐,并隐隐地可怜起乔治…
奥运会上的龙灿和晴光,要比三十九届世界锦标赛时配合得更为默契,获得了世界冠军后,晴光同时获得了在世界乒坛也能夺取胜利的自信。况且,从冬训开始,每天的训练内容都围绕着双打而定,在继续加强和突出第三板抢攻的威胁性,中近台相持实力的同时,针对接发球的薄弱环节,增加了训练时间,研究和熟练各种接发球技术,以保证在比赛中不随便出机会给对方。这一年来,晴光的目标简单明确,就奔这块金牌而来。
龙灿在单打失利之后,没有受太大的影响,反而是更加集中精力,在双打中背水一战,他是一位极有天分的选手,手上感觉非常好,在接发球和积极调动对方等前台细小技术上,经常会打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神来之球,正好弥补了晴光前台技术上存在的漏洞。而晴光越到大赛越兴奋,在场上握拳叫喊的积极赛风,又感染了有些冷静腼腆的龙灿。
虽然第一局失利,可他们俩越打越好,每打一个球就互相举拳鼓励,这对于龙灿来说,实在是极少见的场上表现。1:1打平,第三局龙灿继续在前台打出令人叫绝的快攻和果断漂亮的接发球快挑、快点,得分!打成来回,晴光发挥中台优势,把一个一个大角度的弧圈球准确地击到对手难以跑位的地方,得分!交换场地后的下半场,中国队遥遥领先对方十分,胜利在望!可在头一次经历的奥运赛场上,中国男队只剩下他们两人时,龙灿和晴光仍旧紧张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他们一边握拳小跑,一边互相用相通的四川话和桂林话叮嘱对方:抓紧啊,抓紧!(这后来成了他们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表现,都领先成那样了,还紧张成那副样子!)21:9,中国队2:1胜利!
晴光兴奋地抱住龙灿,然后跳出挡板,他太高兴了,太感激在场外为他们加油的教练和队员了,他要把自己的喜悦第一个与他们一起分享!
九月三十日,龙灿和晴光在汉城奥运村里度过了不眠之夜,他们拿着啤酒,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喝,不忍心惊扰同室的队友…
十月一日,我在上海街头买一份《中国体育报》,晴光和龙灿在头版呐喊…
我仍旧见不到晴光。
这一届奥运会,是中国体育的滑铁卢。
金牌总数远远低于预计数字,只得到了跳水的许叶梅、高敏;体操的楼云;乒乓球的陈龙灿和韦晴光、陈静夺来的五块金牌。
可对于他个人来说,艰难的攀岩已经结束。
最高的山顶上,一片美好,阳光灿烂,群山欢呼。他被簇拥在他的人间天堂里,身不由己,无暇于我。
接到他从冲绳寄来的明信片:
小娟,我现在是在日本最南方的冲绳市。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我在异国祝福你,希望快乐永远跟随你。
乔治也要送礼物给我。可他没有钱,只好在书屋里买了一张生日卡。卡上的女人,胖胖的,倒有点象我,却没有她那么丰满美丽。
他在校园的长椅上流泪,似乎想留住我离他越来越远的心。
我已不再信他,不再会为了他,在校园里走一夜。
而他还以为我仅仅是因为晴光的成功,才要逃离。
晴光和我在北京碰头,从黄石码头别过,又是快一年没有见面了。
江嘉良请我们一起去他住处吃饭。
从未与大名鼎鼎的乒乓王子说过话,美丽的吴玉芳也只曾在银幕上见过,象突然闯进了不是我呆的另一个世界,紧张拘束得根本不是吃饭的时候。
晴光视而不见,令我更加不知何从。
江嘉良笑着对晴光说,招呼一下你的女朋友嘛…
身边的晴光,离我好远好远…
回南宁,登记结婚。
我们来到婚姻登记处,却因为没有带相片,被告知回去拿了相片再来。
非常地累,非常地烦。
我们居然连一张两寸的合影都没有。只寻着了各自的单人相片,为了那一句早已变质的承诺,拼凑着,去完成道义上的任务。
尽管已是名声显赫的奥运冠军,换上便服的他仍然不吸引我,甚至讨厌他温和得近乎暧昧,让人提不起兴致的德性,与在球场上背水一战、拼杀博击时,判若两人。
再加上深深的内疚,骗人骗己的步伐,愈发沉重、迟疑,终于停留在本应圣洁的婚姻大门前。
“我不想去了!”
一无所知的他,任跟从前一样轻易上当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我是心怀鬼胎,正在狠狠地,将他从天堂拉往地狱。
“不要这样嘛。”居然还以为我是在耍小性子!
如果他换了另一句话:“你怎么了?”
我和他的人生,或许会全部变样。
可惜他永远不会用这句疑问句。
他的忠厚迟钝,他的漠不关心,害了我,也成全了我。
从小的梦想,只是拥有一个平凡温暖的家,
家里有松软厚厚的棉被和呵护疼爱着我的人。
而他,竟让我在有意无意之中,嫁给了一个奥运会冠军。
从知道他那天起,我看着他光着膀子、默默练习、苦苦奋斗、不屈不挠,就从未停止过祝愿他成功,出人头地,甚至比期望自己的成功更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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