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霾沉沉，飘着点零星雪花，青石条铺成的路有些湿滑。

铁匠姬福康一只手拎着一串新打好的铁链从铁匠铺出来，另一只手从墙上解下几个串在一起的锄头，对着不远处正在摆弄渔网的儿子说道：“俊豪，把这些给你鱼三叔送去。他今日下山来，我上个月与他约好，晌午时分将这些东西送去白记酿铺，他在那里等。”

姬俊豪抬眼看看父亲，将手中的渔网放下，奔去过从父亲手中接了铁器，随手放到门口一张斑驳的破旧桌子上：“一会儿叫俊杰送去，我拾掇好网子，捞几条鱼来过年。”

姬福康看着儿子，笑道：“天冷，又下着雪，不要去啦。过年还有些时日，河里的鱼又不会跑了，啥时候捞不行啊？”

姬俊豪笑道：“这倒是，守着赤水河，咱想吃鱼，啥时候都有。爹，你就偏着俊杰，啥事儿都使唤我。我忙活半天了，这小子不知到哪里快活去了。”

姬福康四下瞅瞅，说道：“去羽掌柜家练拳了。这小子，整天耍，没个正行。”

姬俊豪嘿嘿一笑，从桌上拿起铁器：“还是我送去吧。爹，俊杰练拳那也不算没正行，他拳脚练得好利索，我根本不是对手。前几年你还追着他揍屁股，如今奈何不了他了！”

姬福康满脸堆笑，嘴上却说：“他就算练成一条上天入地的龙，我也是他爹，该揍的时候照样不含糊！”

姬俊豪笑道：“那是！我爹是啥人？打了一辈子铁，那俩胳膊就像两条铁疙瘩，不含糊！”

姬福康嘿嘿笑着催促儿子：“赶紧给鱼三叔送去，顺道去白家酿坊打半斤醋，一斤酒。对了，你再问问鱼三叔还要打些啥子，我提前打好了，下个月再来取。”

姬俊豪答应着，拎着铁器走了。姬俊豪哼着小曲晃晃悠悠走在青石路上，手中的铁链叮咣作响，他全然不曾留意到，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个人。那两人青布罩褂，头戴斗笠，一人掇一条扁担，悄悄尾随姬俊豪。正值隆冬，南方虽不似北方严寒，却也寒凉透骨，这二人一身清凉打扮显然有些古怪，姬俊豪却全未察觉。

姬俊豪走不多时，远远望见白记酿铺的幌子随风招展，加快脚步赶过去。酿铺店门敞开，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清瘦汉子坐在店内，对面坐着个与他年纪相仿却彪悍粗壮的男子，两人正在寒暄。俊豪上前打了招呼：“鱼三叔，我爹叫我送铁链锄头来。白二叔，好啊！”

清瘦男子笑眯眯回答：“好，好，俊豪你也好！”

被称为鱼三叔的粗豪汉子站起身来，接过铁链，掂量掂量，笑道：“俊豪啊，你们爷儿仨真是好把式，打的东西没的说！”

俊豪笑笑，说道：“我们一家没别的本事，只会打铁。”

粗豪汉子笑道：“可不敢这么说，你祖上可是响当当的铸剑师傅，到你们这里，倒是没落了。哎……谁家不如此？现如今我不也只占着山坳混日子吗？”

俊豪笑笑，和两人寒暄几句。一直尾随俊豪的两人听那粗豪汉子说占着山坳，相互对视一眼，点点头，装做个寻常路人在旁里等候。俊豪拎着两个葫芦从酿铺出来，喊道：“二叔，葫芦回头还给你！”

白掌柜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去吧！”

姬俊豪晃着两个葫芦离了酿铺，回头瞧瞧，见白掌柜和姓鱼的汉子正自说话，他悄悄拔掉葫芦塞子，喝了一口酒，顿时觉得腹中火热，连连咂摸嘴巴，又揭开另一只葫芦的塞子喝了一口醋，挤着眼睛连声啧啧：“好味道，香！”

姓鱼的汉子跟白掌柜道别，拎着铁链锄头和两只大葫芦离了酿铺，先前尾随俊豪的两个人匆匆跟了过去。

姬俊豪咂摸着嘴往回走了片刻，忽然想起忘了问鱼三叔还要打些什么，忙回过头去追赶鱼三叔。追了一段，俊豪望见鱼三叔魁梧的身影，正要喊他，却发现他身后跟着两个人，扮相古怪，躲躲闪闪。姬俊豪心生好奇，悄悄跟着三人。再走一段，鱼三叔和那两人先后转了个弯不见踪影，姬俊豪加快脚步撵上去，却听那两人喊住了鱼三叔：“鱼占海！”

鱼占海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那两人并不向前，其中一人问：“你是石顶山的鱼占海？”

鱼占海点点头，已然看出这两人有些古怪：“敢问两位是……”

那人说道：“既已相逢，我也不隐瞒，我叫胡金鹏。这是我兄弟，铁娃。”

鱼占海又点点头：“你怎会认得我？”

胡金鹏凄然一笑：“你不认得我，但我们却天天念叨你！今日总算遇着了，你石顶山灭我兄弟一十三人，如今做个了断！”

鱼占海愣了一下，问道：“我石顶山灭你一十三口人？何来此说？”

胡金鹏双目似要喷火，咬牙切齿盯着鱼占海。脸颊上一道伤疤的铁娃说道：“三哥，跟他啰嗦什么？杀了这狗日的，给兄弟们报仇雪恨！”

胡金鹏点点头，和铁娃两人一前一后扑向鱼占海，待到凑近鱼占海，两人手中已各自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寒光闪处，鱼占海连连后退，并不还手。

姬俊豪瞧得真切，拎着两只葫芦几步跑过去，喝道：“什么人在卧龙镇放肆撒野？”

胡金鹏和铁娃全力扑杀鱼占海，听得身后有人，待到回过头来，姬俊豪已经到了跟前。胡金鹏乍一回头，正好和姬俊豪甩过来的葫芦打个照面，胡金鹏猝不及防，大葫芦正中门面，但觉鼻梁剧痛，一股烈酒的浓香飘来，却是葫芦破了，白酒洒了胡金鹏一脸。铁娃见胡金鹏遭袭，慌乱之中挥舞尖刀刺向姬俊豪，却见鱼占海猱身上前，单手伸出，捉住铁娃手腕，轻轻一捏，铁娃顿时动弹不得，手中尖刀咣当落地。

鱼占海顺手一带，铁娃摔倒在地，和一脸鲜血的胡金鹏并头躺在地上。姬俊豪上前踩住铁娃胸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忽施杀手？”

铁娃倒也硬骨铮铮，歪头看着姬俊豪：“要杀便杀，老子眉头不皱一下！”

“还嘴硬！”姬俊豪抬脚便要踢他，鱼占海却道：“不要打他。”他阻止了姬俊豪，转而问铁娃，“听你们刚才所言，想必与我石顶山有些误会。你先起来，起来说话。”

铁娃气哼哼将胡金鹏扶起，挺胸挡在胡金鹏前面：“你石顶山杀我一十三个兄弟，又逼得我和三当家跳崖，幸亏上天眷顾，我兄弟二人大难不死，不然天下人怎知清誉天下的石顶山竟然不但掠财，还杀人如麻！”

“一派胡言！”鱼占海喝道。

姬俊豪亦道：“你们肯定搞错了，石顶山从不打劫，更不会杀人越货，也没有人敢在卧龙镇干打家劫舍的勾当。”

铁娃呵呵冷笑，问道：“不会杀人越货？不敢打家劫舍？那么，那日在你石顶山的地盘上枪杀我一十三个弟兄，掠走马匹货物，逼得我兄弟二人跳崖的，难道是山中妖怪？”

鱼占海闻言大惊，姬俊豪亦目瞪口呆。

“你好好说话，我不为难你。”鱼占海说道，“照实说，莫要诬我石顶山清白。”

铁蛋见胡金鹏伤势严重，心知再入虎口断难脱身，凄然一笑，说道：“说就说，你们做得出如此勾当，我为何不敢说？那日在山道上，你们持枪劫道，一言不合便开枪杀人……”

这二人正是那日在山道上被迫跳崖的胡金鹏和铁娃。当日二人跳落山崖，跌入赤水河得以不死，躲入山林将养了些时日，日渐康复，铁娃脸颊上却留下一道如孩儿唇口般的伤痕。二人潜入卧龙镇，四处打听石顶山鱼氏父子的下落，竟而被他们得知鱼占海每月会下山添置些日常用的物事，便耐心等待，伺机而动。今日在铁匠铺外偶然听到姬福康父子说话，于是尾随姬俊豪找到了鱼占海，本想一击成功，不料半路杀出个姬俊豪，二人功败垂成，胡金鹏又被姬俊豪用酒葫芦砸了个满脸开花，受伤不轻。

    铁娃一番话说完，鱼占海听得当真目瞪口呆，姬俊豪更是讶异。卧龙镇古来民风淳厚，少有争斗，原来不久前山道之上曾发生如此血案，他们竟闻所未闻！

“我说完了，姓鱼的，你要是条汉子，做得出便当得起，如今我兄弟二人落你手中，你竟然不敢承认！”铁娃将心一横，顿时天不怕地不怕了，“是个男人，你就点头认下！”

鱼占海叹了口气，说道：“你们走吧！”

满脸是血的胡金鹏望鱼占海一眼，铁娃亦大感意外：“纵使你今天放了我们，我俩还会找上门来。一十三条人命，终究要你石顶山血债血偿！”

鱼占海眉毛一挑，不怒自威：“你刚才所说，我一无所知，便是整个卧龙镇，也没人听说过此事，若真是我鱼占海所为，我认就认了，但此事绝非我石顶山所为，你们搞错了。你俩回去吧，若真有如此血海深仇，你们好好探查，必能水落石出。”

铁娃并不领情，说道：“那日你们亲口承认是石顶山的人，如今你就算抵赖，也赖不过天理昭彰。我二人今日若得不死，他日必定带领我马帮兄弟，踏平你石顶山！”

“很好！”鱼占海虎目含威，点头说道，“倘若你们查到是我石顶山所为，尽管带人来，我又何惧！我鱼占海随时恭候大驾！”

铁娃见他说得真切，却又不肯信，看看胡金鹏，见他满脸是血，叹了口气，说道：“鱼当家，今日你不杀我兄弟二人，我们自当回去好好探查，若我马帮血仇不是石顶山所为，他日必定登门请罪。但若真是你石顶山劫道杀人，他日也必加倍奉还！”

“好！”鱼占海只说了一个字。

铁娃扶着胡金鹏欲要离开，鱼占海却道：“等等！”

铁娃顿时警惕，问道：“怎么？鱼当家要出尔反尔？”

鱼占海说道：“卧龙镇虽小，却也不是外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今日你二人贸然行刺于我，又将一十三条命案推到我山顶山头上，就算你们不查，我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铁娃望着鱼占海，问道：“鱼当家此话何意？”

“你二人若走便走，若是想知道是谁害了你们的弟兄，就留下来。在卧龙镇，没有我鱼占海查不到的事！”

铁娃看看胡金鹏，胡金鹏点点头。二人刺杀落败，鱼占海和姬俊豪若真有意，大可杀了他二人灭口，但这二人非但要放他们离去，亦愿探查真相，大有仁者风范，铁娃和胡金鹏心中各自钦佩，齐齐点头。胡金鹏说道：“鱼当家大义凛然，我听你的便是。只是那天山道之上截杀我们的人确然自称是石顶山的人，是以我兄弟二人才会伺机寻仇。如今鱼当家愿意寻查真相，我兄弟二人愿意留下，一则查知实情，二来也好做个帮衬。”

鱼占海点点头。一直没说话的姬俊豪说道：“三叔，此事很蹊跷，是不是请羽大伯出面，叫龙飞大哥派人勘查？他是官家的人，好办事。”

鱼占海思虑片刻，说道：“卧龙镇四大家子，交给谁都一样。若是我所料不错，有人借我石顶山之名行此歹毒之事，怕是冲着卧龙镇来的，这些人此刻或许就在卧龙镇。这二人呆在山下怕是不周全，我先带他们上山，你将此事告诉你爹，传告羽掌柜，不要对外人声张。我安顿好这两人，就下山来，商量对策。这二人活着的消息，切莫对任何人说起。”

姬俊豪点头答应，拎着剩下的一只葫芦飞奔而去。鱼占海对胡金鹏和铁娃说道：“我石顶山男女老少一共六十七口人，我这就带你们去山上，若是你们发现了劫杀你兄弟的人，大可当场格杀，我决不护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