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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梦雨在幼儿园旁一家小茶馆蹲守，从那儿可以俯瞰整个幼儿园，甚至可以看到边上课边朝窗户外张望的铁蛋。铁蛋上课心不在焉，下课便跑到铁栏杆边儿上，抓着栏杆朝外张望，捡根小木棍失落地撕扯着。

 

他在等待。我和梦雨也在等待。我面前的茶已续了无数次，茶水已然无味，我有点耐不住性子了，急于解开心里的疑团。服务员过来甜腻地问道：“先生，要不要来点别的饮品？”我摇头，服务员又说：“我们的鲜榨果汁很不错，有橙汁，苹果汁……”

 

“不要！”我大吼，目光紧盯着幼儿园。梦雨对服务员说：“不用催，我们一会儿就走。哦，再来杯绿茶，一大壶开水。”服务员语音依旧甜腻：“好的，请稍等。”

 

新要的茶又变得淡而无味。我一杯一杯续水，喝得每隔十几分钟就去趟厕所，仍然没见到姐姐的踪影。已经下午三点多，很快就到放学时间了，家长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在幼儿园门口聚集，相互寒暄。姐姐看来不会来了，又或者昨晚铁蛋只是睡迷了说痴话而已。

 

楼下聚集的家长越来越多，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扫荡。孩子们陆续出来，铁蛋落寞地走到门口，左右张望，他在等我接他回家。我和梦雨对望一眼，都没有说话，默默下楼。

 

梦雨牵了铁蛋的手，铁蛋面无表情。梦雨笑问：“怎么啦？”铁蛋语气深沉：“心情不好。”梦雨呵呵笑着：“哟，我们小帅哥是真长大了，都会说心情不好啦？”她将铁蛋拉进怀里，“走，姐姐带你去吃好的，吃得好，心情一定也好。”铁蛋快活地牵着梦雨，没有睬我。

 

我想再问问铁蛋，梦雨用眼神阻止了我。我们仨各怀心事，一路无话，在外面吃了点东西就回家。看得出铁蛋对饭菜兴趣索然，我更坚信姐姐确然本该出现，很可能是看到我和梦雨便躲开了，又或者临时有事，没能如约到来。我不敢相信姐姐依然活着，却又那么希望她真的活着。

 

没心情干活，我在百无聊赖中有点焦躁。海波打电话来说冰然想演电视又没好机会，每天闷闷不乐，所以他也不快活。海波打算以降租为条件预支租客们两年房租，投资拍戏让冰然当主演。我劝海波三思，做生意不能由着性子，他有点落寞：“我就为让冰然高兴，别的都没想。”

 

“隔行如隔山，谨慎一点没坏处，辛苦挣钱，别乱糟蹋。”我说。

 

“冰然是我的女人，她不快活，我要钱有啥用？钱能陪我睡觉？钱能给我生娃？要我看啊，钱最不是东西，甭管啥人，沾着钱就变坏。我拍电视没想赚钱，就为冰然高兴，还有，我说过的都算数。那会儿我跟你说将来你写个故事，冰然主演，我跑龙套。是时候了，年底咱就动手。这几个月你可得想出个好故事来，到时候要拿不出来，踢烂你腚！”

 

我心事重重，没跟海波多聊，叮嘱他谨慎从事便挂了电话。海波说：“我瞅房价要蹿了，你俩合计合计买套房吧。钱不够就说话！”

 

我终于按捺不住，趁梦雨去洗澡的工夫将铁蛋拉到身边连哄带骗套话。我诚恳地表示昨晚不该凶他，答应带他去朝阳公园钓金鱼，又许诺给他买一大盒棒棒糖。铁蛋对我的低三下四很满意，不过一口咬定没再见过妈妈。威逼利诱未能奏效，我改了策略：“过几天咱回老家给妈妈上坟。”

 

“外公好凶，外婆总把鼻涕抹我身上，我才不去老家。”铁蛋问，“什么是上坟？”

 

“上坟么，哦，就是咱送钱给你妈妈，她就有钱用，不会饿，也不会没新衣服穿啦。”

 

铁蛋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妈妈有那么多钱，什么都给我买，那些钱都是你给她的吧？”我“嗯”一声。铁蛋想了想，说：“我不回老家，你把钱给我，我给妈妈就行了。”

 

我心通通直跳：“你可没那本事，你又不知道妈妈在哪儿。”铁蛋立刻挺直腰板：“我知道！我肯定能把钱给妈妈！”

 

“我还是不信。”我拿出十块钱，“你要能让我亲眼看你把钱给妈妈，这十块钱给你零花。”铁蛋眼睛一亮，叹气道：“哎，不行。妈妈不让我拿舅舅的钱。妈妈说舅舅挣钱不容易。”

 

我正要问，梦雨出来了。她用毛巾擦拭着头发，说：“甭问了，姐姐活着。”

 

 

连跟铁蛋三天都没见到姐姐，但我确信姐姐仍然活着。又到周末，铁蛋不用去幼儿园，梦雨忙着收拾行李，她又要出差。

 

“着急没用，这么久都过去了，不差几天。我这趟出去得十天半个月，你别关电话，我好随时联系到你，有消息马上告诉我。”她想起个事儿，“我朋友推荐了个新开盘的小区，价格合适，位置也还不错，下午咱们去看看，合适就买一套。”梦雨跟我商量，更像在向我发出通告，“总租房住也不是办法，房东不乐意了，抬腿就撵人。房价越来越高，再不买咱就真的永远买不起房了。”

 

“先捡紧要的，等你治好病咱再想买房子的事儿。”

 

“不。收入证明我开好了，你的，我的，都开了。”梦雨果然做足了准备，“去年单位分房，六里桥往西五十平的一居才七八万。我没当回事儿。这会儿什么价儿？我同事去年分的房，前些日子刚刚卖掉，一年光景翻倍还不止！那会儿咱要有点眼光，现在捞个中产阶级当当！现在买也不见得晚，说不定过几年北京房子一平米买个万儿八千的，咱要有两套房，收租也能活得有滋有味，就跟你那个房东老太婆一样！”

 

如果没有我，梦雨也许早就康复，起码不会失去房子。我很希望她重新拥有自己的房子，不必跟着我在破筒子楼的半地下室里蜗居。

 

“好吧，去看看。不过咱说好，买房子之后，我再找点兼职做，但你不能。”

 

“成交！你就巴望着长八条腿儿吧。一条腿儿写稿子，一条腿儿看大门，一条腿儿去卖书。只要留条腿儿给我做饭，剩下的统统去干活。”她嘻嘻一笑，“买！再不买，就是有八条腿儿也追不上飞涨的房价啦！”

 

吃过午饭，我们去机场附近一个小区看房。小区环境幽静，大片荷塘包裹着十几幢楼房，据说小区西北侧便是未来的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小区紧邻六环，八十多平的两居室首付只要五万。看得出梦雨很喜欢小区的环境，啧啧称赞着决定买下。我看她欢喜，也没反对。一个热情的女孩带我们看了几套现房，梦雨对哪套都满意；我对房子基本没概念，也从没想过能住进这样的小区。看着梦雨欢然挑选房子，我后悔没早点着手，早些时候房价要比现在低得多。

 

“咱就买这套。”梦雨选中了一套首层两居室，“光线好，外头有小院，没事儿你就种点芝麻绿豆，吃不完拿去卖，还能创收呢！这可是你的老本行，准喜欢。”

 

我跑到小区外雇了辆三轮去顺义县城取钱，激动得顾不得颠簸。我忽然发觉自己其实很希望有个房子，只不过一直都不敢去想。对我而言，买房更像是对梦雨的弥补，却从未敢想自己能在北京有家，有个遮风挡雨的角落，不再漂泊。

 

我小心翼翼揣着五万多块钱回到小区售楼处，梦雨已填好表格，单等交钱。她一伸手：“身份证。”我把身份证递给她。她笑嘻嘻道：“我得问问，人家让不让你这么丑的人住这儿。”

 

我和铁蛋在售楼处小桌边喝免费饮料，梦雨来来回回跑了大半个钟头才喊我去签字。我望着翻开的合同，紧握着笔不敢下手。夏梦雨催道：“签啊！你不签字，欠银行那么多钱，我还啊？你就当是签卖身契，从此我是银行的奴隶，你是我奴隶。”旁边一个女的笑着说：“瞧您说的，咱这房子升值特快，过不多久您可就是大财主啦！”

 

梦雨笑道：“那敢情好。我就盼着当财主，雇个长工没命地使唤。”她看着我，“签吧。签完拿钥匙。”我在几份合约上签名，漂亮的女职员收了合同，笑眯眯朝我伸手：“恭喜您成功置业！请跟我去拿钥匙吧。”我的手被她一握，顿时脸红，梦雨在旁笑道：“傻样儿！”

 

我俩有点疯，在不到一个钟头时间里买了套八十多平的两居室。梦雨将手续收进包里：“还是现房好，没那么多折腾。哎，这下咱可真成房奴了。”我没明白，她解释道，“房奴是个时髦词儿。买房，背债，下半辈子给银行当奴隶，皆因房子，故曰房奴。”她拉起我手，“走吧，奴隶！”

 

回到半地下，梦雨将新房钥匙交给我，嘱咐我收好。她将买房手续和合约收起：“咱的卖身契可不能交给你这马大哈，还是由我保管。努力吧，挣钱吧，还债吧，奴隶！”

 

我点头。她嗔笑：“傻样儿！”看得出梦雨很快活。我嘿嘿一笑：“我多找点活儿做，咱尽快还清贷款。”

 

“那是。暂时这么贷着，月供压力不大，有钱就多还点。血汗给了银行，怎么着都不能再把咱的大好青春也搭进去！”梦雨显然对偿还贷款已做了考虑，当晚她在隔壁屋打了很多电话，大多是在跟人敲定写稿之类的兼职事项。

 

“盯着点儿铁蛋，等我回来。”梦雨说。铁蛋闻言，侧头问梦雨：“为啥盯着点我？”梦雨捏捏铁蛋脸蛋儿，笑道：“你美呗。”铁蛋不再问了，他对梦雨的这个理由很满意。

 

我将新房钥匙收好，梦雨想了想，说：“还是现在就跟你说了吧。我有个朋友做出版的，他叫你去他那儿帮忙。考虑考虑，等我出差回来咱去瞧瞧，合适就试试，不合适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