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尘肺病晚期。确诊。而且，病人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一个戴眼镜的医生对我说。

“这我知道。怎么才能治好？”

医生看看我，比对着姐姐的胸片和病历看了半天，摇摇头没说话。我心里一急，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问道：“您不用考虑钱，我就想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治我姐姐的病。”

医生看看我的手，我赶紧松开他的胳膊。他上下扫视我，淡定地说：“钱是个问题，这病花费一定少不了。不过现在已经不是钱的问题，这么说吧，太晚了！尘肺病本来就没办法根治，早期还能控制和延缓，全肺灌洗也只要几千块钱。到了晚期，那就回天乏术了。你要有思想准备。”

“您一定要想想办法。我求求您，医生！”

医生依然面无表情盯着X光片看：“现在，只能想办法延缓病人肺功能衰竭的速度。这个患者病史很长，客观地讲，已经错过了治疗时机。不是最佳时机，而是治疗时机。也就是说，没有痊愈的希望。你看这里，她的肺部淤积着大量阻塞物，这么严重的双肺栓塞很少见，病人一定很痛苦。”他叹了口气，“只能想办法减轻病人的痛苦，如果没有并发症的话……”

“把堵塞的部分切掉呢？”

“双肺堵塞，都切了吗？”医生站起身来，说道，“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你必须知道，尘肺病作为一种职业病，一旦到了晚期，几乎没有治疗方法，至少目前还没有。”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我下班了。病人要多休息，强化营养，加强锻炼，保持愉快。当然，也需要药物控制，不过花费可不低啊。”

“保持愉快，保持愉快……”我默念医生的话，这时候还能愉快，一定不是食人间烟火的肉骨凡胎。

“阿弟啊，你带我回家吧。我想看看阿爹阿妈，幺妹儿长大了吧？她肯定长得美……”挂了两天吊瓶，姐姐精神略微好转，咳嗽也在药物的作用下缓解了不少。

我点点头：“好。等你治好了，我就带你回去。”姐姐摇摇头：“治不好的，我知道……”

“你不知道！这里是北京最好的医院，一定有办法治好你。”我给姐姐掖掖被子，降低音调说，“你看你今天就好了很多。你要听话！我为了找你，苦了五年，铁蛋需要你养育，阿爹天天盼着你回去。你乖乖治病，治好了我们就回家，再也不在外头飘了。”说到“飘”字，我心头漾起一缕酸楚。

铁蛋在病床边玩耍，姐姐望着孩子，泪水忍不住又落：“我娃儿没爹，现在连妈也要走了……”

铁蛋抬头问道：“妈妈要去哪里？”

“哪儿也不去！妈妈就在这里治病，治好了病带着铁蛋去看外公外婆。”我把铁蛋抱怀里坐到床边方凳上，“来，铁蛋跟妈妈说，叫妈妈好好养病，病好了带铁蛋去看外公外婆。”

铁蛋嬉笑着不肯说。我连哄带骗：“铁蛋乖乖说了就有糖吃，要是不说，舅舅可就生气了。”

铁蛋不吃这套：“我偏不说！我现在不想吃糖，老子不跟你玩了！”他从我怀里跳下来跑到一边玩去了。姐姐淡淡一笑，面色依旧苍白：“娃儿顽皮，阿弟你多费心，当自己娃儿疼，莫让他受欺负。”

悲伤的我不愿再听悲伤的话，我站起身来说：“阿姐，莫再说了。”铁蛋听我语气有变，跑过来挡在我和姐姐之间，两手叉腰冲我喊道：“你要敢碰我妈妈，老子咬断你爪爪！”

我被铁蛋惹得想笑却笑不出来，蹲身去抱铁蛋，他嬉笑着躲开，从床边小桌上拿了个苹果，狠狠咬一口，对我怒目而视。他嚼得咔咔作响，若有所思地对妈妈说：“妈妈，我们住在这里不走了，好不好？这里有好东西吃，家里什么都没有。”

我心里一酸。姐姐将铁蛋拉到床边，说：“娃儿莫闹，让舅舅睡会儿，舅舅两天没合眼了。”她挪动身子要给我腾地方，我赶紧阻止。安顿好姐姐，我借着回去休息出了病房，走在楼道里，我觉得全身上下虚脱了一般，颓然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使劲揉搓，欲哭无泪。

一双手轻轻在我头顶摩挲，我抬起头来，梦雨朝我笑了笑。我还给她一个艰难的微笑，她将我的头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没有说话。

我和梦雨并肩走在朦胧夜色中，心情也朦胧。清凉的夜晚，宁静的街道，三三两两晚归的行人和牵着小狗遛弯的大妈，都在路灯温暖的光照里，幸福得让人艳羡。

我送梦雨去车站，她已陪了我两天，必须回去休息。我们沐浴着路灯温暖的光辉，努力想要说些轻松的话，但谁也轻松不起来。我的惆怅和哀伤惹得梦雨也没有了开玩笑逗我的兴致。

为了供我和妹妹上学，十六岁外出打工的姐姐此刻躺在病房里，忍着病痛，承受着即将和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至亲的弟弟却束手无策。两天里我通过各种途径打听有关尘肺病的信息，那个医生没有危言耸听，我现在有再多钱恐怕也无法让姐姐康复，更何况我只有大家拼凑出来的一万多块。

梦雨轻声说：“别难过啦。难过没用，只会让你乱了方寸。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让姐姐安心，应该做的和能够做的你都做到了。”

“没有！我什么也没做到！”我大声喊道。梦雨拉住我的胳膊：“你以前可能觉得自己还没长大，但现在必须成熟起来。成熟意味着要承受更多，无论得到还是失去，又或者是没完没了的承受，都得耐住性子去面对。人生最大的事就是生和死，改变不了就要有勇气面对。你别这么消沉，你该……”

“我该咋样？奄奄一息的是我的姐姐，你怎么会明白我的感受？”

梦雨愣了愣，叹了口气：“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我稍微冷静，歉疚地说：“对不起。我心里乱，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那意思。”

梦雨笑了笑，说：“我知道。”她抬起头来，晚风吹着她的头发，长长的发丝随风飘逸，单薄的她笑得那么好看。她说：“我不许你发火，你需要做的是让姐姐放心。”

我已没有了主张：“让姐姐放心？梦雨你说，我该怎么做？”

梦雨握住我的手，温暖而有力：“让姐姐相信你能照顾好铁蛋，她一定会安心。对妈妈来说，没什么比孩子更令她牵肠挂肚。还有，尽最大努力减轻姐姐的痛苦，让姐姐的生命消逝得慢一些。既然姐姐日子不多了，就让她多看看你的笑脸，这同样重要。”她面色平静，露出好看的微笑，像是在教我，又像是鼓励，“就像我这样，笑笑。别绷着啦，笑笑。只要我还在，接下来无论遇到什么，你都不会独自面对。”

我心情好了些，笑了笑说：“什么话呀！只要你还在？难道你这时候想开溜啊？”

梦雨笑问：“这不还没溜吗？我这人是能赖着就赖着，撵都撵不走的那种。”

我满心感动，说道：“梦雨，你……我……你真是个好人。”

夏梦雨呵呵笑道：“什么你呀我呀的，困糊涂了吧？我看你真得回去睡觉了。不过还没糊涂到家，起码分得清好人坏人。知道我是好人，就听好人的话吧。星座书上说我今年比较倒霉，没想到遇见个比我还倒霉的人。倒霉蛋碰上倒霉蛋，缘分哪！你瞧咱俩都有跟倒霉蛋做朋友的胆量吧？胆子再大一点，一起面对不算坏透了的未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梦雨达到目的了，笑呵呵说道：“好啦，你笑了。我也算大功告成。困得不行不行的啦，我得回去睡觉，明天下午再来看你和姐姐。”

我将梦雨送上车，她站在车厢里望着我，直到我们看不见彼此。夜色溶溶，我不觉得孤独。

我回到病房没多久，冰然来了，进门就催我回家休息：“来来哥，你真得睡会儿啦！你都三天没合眼啦！再这么熬下去，那会死人的。”我脸色一沉，冰然立刻意识到说错话了，躲到床边说，“我看着姐姐，你乖乖回去睡觉。瞧你啊，黑眼圈，黄脸蛋，呆目光，傻模样，可真难看。”

姐姐也催我回去：“我没事了，阿弟你快回去睡觉。”看我摇头，姐姐有点恼了，“你要再不回去，那我就回去，不住这里了。我的脾气你知道的。”姐姐激动得又咳起来，冰然赶紧凑过去轻抚姐姐胸口。

“惹姐姐生气了，你满意啦？”冰然朝我嚷道，“回头你也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呀！”铁蛋学着冰然的口气朝我喊道：“我可怎么办呀！”冰然呵呵一笑，姐姐也被惹笑了：“娃儿顽皮，不晓得愁，啥子时候才能懂事咧。”

“我早就懂事啦！我三岁两个月了。”铁蛋靠到母亲身边大声宣布。

姐姐脸上漾起淡淡晕红，她怜爱地将铁蛋搂进怀里，对我和冰然说：“都回去吧。这几天累坏了你们，姐姐过意不去。我好多了，你们不用盯着。妹子，你真是个好姑娘，姐姐想做顿饭给你吃都不行啦。姐姐欠你的情，将来让石来还你。”

“姐姐你乱胡说什么呀，谁要他还？你俩别磨蹭啦，姐姐你好好休息，来来哥赶紧滚蛋，我在这里陪铁蛋玩。铁蛋得有人看着，是不是啊，铁蛋？”

铁蛋吸吸鼻涕，努力点头：“嗯，我三岁两个月了，要有人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