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夏梦雨突然打电话叫我去帮她搬家。“先别急着找工作，等安顿好了，咱从头再来。”她说。

“咱重头再来”几个字惹得我差点掉下泪来，也没想她为啥忽然搬家，急急赶了过去。她已处理了多数家当，本就宽敞的房子更加空荡，几个纸箱中装满了书，沙发上放着两包衣服被褥之类的生活用品。

“你家那么多东西，怎么就这点儿啦？”

“都送给收破烂的了。你上来时候没看见吗？那女的带个孩子收破烂，我都送给她了。那女人力气可真大，一个人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看电梯那人真缺德，死活不让那女的带着东西坐电梯。她爬上爬下十几趟，愣把那么多东西搬下去了，真不容易！”梦雨叹道。我这才想起在她家楼下的确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在收拾东西，不过我没太在意。

“住惯了，还真有点舍不得。”梦雨拍拍手，拉开卫生间的门，“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梳妆台，没事儿就爱坐它前面照镜子，可惜带不走了。”她摸着镜子说道，“我怎么那么爱照镜子呢？”

我笑道：“因为你好看嘛，自己都觉得看起来没够！”

梦雨美美点头道：“你嘴巴越来越乖，这可不是好事儿，早晚变得油嘴滑舌。这么好的梳妆台，你头回还把臭袜子放在上面，那会儿真想掐死你。”

“对啊，是该死。那你为啥没掐？”

“是啊，我为啥没下黑手呢？还把那事儿写进日记……”她顿了一下，换了话题，“要走了才觉得这房子那么好，看哪儿哪儿舒服，真有点舍不得……”她朝镜子摸了又摸，白皙的手微微抖动。

“这么舍不得，为啥要搬家啊？”这问题我已憋了半天。

梦雨笑了笑：“这房子太大啦，空荡荡的，我一个人住着害怕。再说啦，我总不能永远没心没肺过日子吧？我得计划着点儿，本姑娘要学人家勤俭持家，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太奢侈了。”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梦雨关灯出来：“走吧，搬完家我还有事儿。今儿是个新的开始，一定得把所有事儿理顺了，不然往后都会乱糟糟的。”

搬家的车还没到，我们又将需要带走的东西清点一遍。梦雨捧着那盆我不知道名字的花，深深吸了一口花香，说：“真香！哎，知道这花儿叫什么名字吗？”

我摇摇头。她自问自答：“淡，素，香，我最喜欢的雏菊，啥时候都养着。我得带着它，我要没法侍弄它了，你得帮我好好养着它。”她用目光征求我的同意，我点点头。我觉得梦雨今天有点反常，但又说不上哪里反常，这种感觉令我忐忑。

搬家公司的车拉着寥寥几样东西走了，我俩走出房子，梦雨回头看看空空的厅，我看得出她快哭了。

“走吧。”她抱着那盆雏菊进了电梯，闭眼靠在墙上。

“留心你的冰然妹妹，有人盯上她了。”梦雨说。我立刻想到了董广林，我看到他在冰然店里出现的时候已经隐隐不安了。

楼下那对母子还在收拾梦雨送给他们的东西。那女人看见梦雨出来，不住地谢梦雨白送那么多东西给她。梦雨让我帮忙她抬抬东西，那女子赶紧阻拦：“不，不，不能让你们受累！”

我说只帮她把大件儿搬上车，那女人听我说话，忽然抬头望我，看了又看。我被她看得很不自然，心里有点儿气，不顾她阻拦将几个大件搬到了三轮车上。她又不住道谢，我没答话，叫上梦雨走出很远，我嘟囔道：“那女的神经，总瞅我干啥？”梦雨笑着说道：“你长得俊呗，那大姐动心了。”

那女人的咳嗽远远传来，我忍不住回头，那孩子正用小手拍打母亲的后背，手里拿个塑料瓶往母亲嘴边送去。“上上下下抬那么多东西，估计累着了，真不容易！”梦雨说。

梦雨搬进了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单间公寓，只有小小的卫生间是独立的。公寓不大，却很干净。我俩忙了几个钟头将搬来的东西各就各位，公寓立时变得很拥挤。

梦雨将那盆雏菊摆到窗台上：“我这儿没事儿了，剩下的我收拾吧。看你心不在焉的，回去看着你的冰然妹妹吧。我电梯里那么一说，就知道你会担心。其实董广林算不上好人，但也不坏。你啊，叫你那妹妹自个儿有点分寸，就不会有问题。”她走到床边，伸个懒腰直挺挺朝床上躺下，身子弹起来歪到一边。

“呀，床也认生，还不让躺呢。”她催我道，“快去吧！忙完那边儿就来报到，我有事儿跟你说。”

我的确担心冰然，但也不着急立刻回去，于是问道：“啥事儿？”

“这可是你自己不回去，不是我硬留的。”梦雨翻身坐起，“还是先说你，接下来你什么打算？”

“那事儿……教授的手稿，真就这么过去了？”

“嗯嗯。”梦雨一脸轻松地点头，“人家撤诉了。现在是我问你，没让你问我。”

“我还没想好做什么，最近事情太多，我又什么都做不好，还净给你添麻烦。”

“你还真敢窝囊自个儿呀！其实吧，你就是一张桌子，只不过缺了条腿儿，不太稳当。”梦雨说。

“我是外地人，农村来的，没念过大学，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当然站不稳。”

“那就补条腿儿啊！”梦雨走到我对面，“那条腿儿就是知识。你得多看书，多学东西，把那条腿儿垫起来，那就变成四平八稳的八仙桌了。其实你最缺的是自信。外地人怎么了？农民又怎么了？我是北京人，念过大学，你瞧我比你多个脑袋还是多条胳膊？那么多人闯荡北京，不比出身，比的是努力。”

“北京不接受我这样的人……”

“北京可没那么小家子气，它敞开怀抱欢迎每个努力的人。”梦雨说，“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北京生存得很好，北京欢迎有梦想并且为梦想奋斗的人。”

“我只想找到姐姐。”

“那也是梦想。既然来了北京，就别把自己当成过客，想做什么就要努力争取，梦想实现了，没准儿你就离不开北京了。其实北京也离不开外地人，没那么多外来人，北京就没有今天，也没有未来。”

梦雨如此郑重跟我说话，我猜她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并且有了安排。我相信梦雨，无论她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做好。我说：“我会多学习，多看书，多积累。你有空教教我写文章，我想……”

梦雨拿了本书，丢进我怀里：“那可不成。写作是我赖以谋生的手段，不能轻易告诉你这样有潜质的竞争对手。”她呵呵笑道，“自学成才吧！吴石来同志，相信你是支潜力股。你将来要是爆发了，可不能忘了我的知遇之恩。”

我笑着说：“不会。”

梦雨问我：“不会？不会一鸣惊人还是不忘知遇之恩？”

我答道：“都不会。”

梦雨气得摇头：“你要真觉得自己不行，趁早滚蛋，越早越好！”

阿爹又写信来，说了些家里的难处，显然希望我能多寄点钱回家。不知道阿爹是胡乱猜测还是跟他的儿子心有灵犀，他在信里命令我在没找到姐姐之前不准跟别的女娃儿耍朋友。

我没把阿爹的叮咛放在心上，但我得赶紧挣钱寄给家里。我又忙于找工作和张贴寻人启事，偶尔帮冰然打理小店的生意。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接了点帮快递公司送件儿和给商家发传单的零活儿，送件的同时发发传单，顺道贴寻人启事。这些按件计费的临时工作收入不多，但能勉强应付生活。

冰然最近很粘我，每天晚上都回家住，吃了晚饭后就缠着我东拉西扯聊天说话，我一边阅读从梦雨那里拿来的书，一边陪冰然闲聊。有几次我委婉地提醒冰然别太靠近董广林，但她避而不谈，有时嫌我啰嗦便撇下我去隔壁找林嘉怡玩。我试着写了几篇文章，自我评价是那些文字狗屁不通。

有一天海波在电影学院门口蹲了一整天，打电话说到住处等我，我没去接冰然就直接回了家，那晚冰然住在店里没有回去。我跟海波说董广林似乎对冰然有所企图，海波摇着脑袋死活不信：“不会！董哥是咱兄弟，怎么会打冰然的主意？做兄弟的不能坏了情义，董哥哪能做对不起兄弟的事儿！”

我跟他说不清，便没再说。海波只知道兄弟间要肝胆相照，却不知并非每个人都当得起兄弟二字。第二天傍晚我送完快件到店里去接冰然，她气呼呼不搭理我。我尴尬地想独自回家，冰然这才埋怨我说：“来来哥你跟波波哥哥说了什么呀？他跑来骂了我一顿，还说要揍董广林。”

“海波骂你不对，不过他是为你好。其实我早想跟你说，那个姓董的，你还是少搭理为好。”

“我又不是小孩儿，分得清好坏人儿。再说他也没做什么呀，你们怎么都觉得他要吃了我似的？来来哥，我知道你疼我，可我不小啦，你瞧我买卖做得多好，换成你，能做这么好吗？”我笑笑，没说话。

冰然推说第二天大早有人送货来，没跟我回去。我一个人回到小屋，躺在床上睡不着，隐隐觉得像是有事儿要发生，没想到一大早真的来了大事：姐姐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苦苦等了三年多的电话来得出乎意料，乍听到姐姐的声音，我嚎啕大哭。哭声惊动林嘉怡，她跑过来敲门：“吴大哥，你怎么啦？出啥事儿了吗？”

我开门让嘉怡进来，冲她大叫大嚷：“我找到姐姐啦！嘉怡，我姐姐给我打电话啦！我姐姐！”我带着哭腔笑。美丽的小姑娘嘉怡也笑了，笑着笑着眼睛红了。

“嘉怡你坐啊，我跟姐姐说话！”我生怕忽然出现的姐姐又突然消失，“阿姐，你现在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你。你哪儿也莫去，一定等着我，等着我啊！”

姐姐的声音断断续续，不住咳嗽：“阿弟，你快点过来。阿姐有顶重要的事托付你！”

我不敢挂断电话，拽了件衣裳疯了般跑出租屋，边跑边讲电话。姐姐咳得很厉害，听着她的咳声，我又恨不得三两步就赶到她身边。跑着跑着，我忽然哎呀一声，往自己脑门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电话那头的声音和咳嗽我不久前刚刚听过，就在梦雨家的楼下，那个带着孩子收破烂女人，原来她就是我苦苦找寻的姐姐，我帮她往三轮上抬东西，她盯着我看了很久，我当时还有点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