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日记》第五章(3)
(2010-01-04 01:3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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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日记》连载创业蚁族海垚杂谈 |
分类: 幸福日记 |
3
车行七八个人,老板是北京人,其余都是年轻力壮的外乡小伙子。我刚赶到,老板说正缺人手,叫我马上干活。他带我进了间昏暗大屋,里面只有张硕大的硬板床,一张方桌边儿上摆着几只破凳。
“往后吃住都在这儿,踏踏实实干活,我不亏待你们外乡人。出门在外不容易,有事儿就吱声,能办的尽量给你办。还有,干活细心点儿,别划着车子。咱挣的是辛苦钱,要有个闪失,咱可赔不起。还有啥不懂的,问问外头那些兄弟。”
我连连答应。老板忽然问道:“让你带着铺盖,忘啦?”
“没,我暂时还不能住这儿,晚上得回去。不过您放心,不耽误干活。”
老板笑着拍拍我肩膀:“你住的可不近哪!来来回回跑,且等着受累吧,你。”
我笑了笑,卷起袖子出门干活。洗车远比我想的辛苦。这一年冬天格外冷,在户外哈一口气马上就会在空气中拉出一道乳白的柱,像要凝结成冰。车行生意不错,我和七八个外乡小伙子从早到晚几乎不得空闲,各色车子一辆接一辆到来,我们吆喝着一辆接一辆擦洗。我初来乍到,只能干擦车的活儿,车子经过冲洗之后我立刻跑过去用蘸足水的海绵擦洗。三天下来,我的手已被冰水泡得如同番薯,肉色晶莹。几枚硬邦邦的冻疮悄然滋生,擦车时双手痛得麻木,如同两截木头,不忙的时候冻疮痒得我坐立不安。
那些小伙子已完全适应,嘻嘻哈哈讲着粗话很快就将一辆车擦洗干净,从早忙到晚也看不出倦意。我不太适应这样的劳动,还有点不甘心。我没有理想和抱负,但我踏进车行那天就知道自己不会在这里长久呆下去。我被生计所迫来到这里,这里的劳动也远比在蛋寨掏煤轻省许多,但我还是会尽早离开,我眼下无法挑选工作,但起码干一份心甘情愿的活儿。活着本就为了活着,但辛苦和忙碌必须为着更好地活着。
我正就着灯光洗菜做饭,冰然摆夜摊回来,搓着手跑过来捉住我的手:“来来哥,快给我暖暖手,这天儿可真冷!”她忽然看见了我的手,“来来哥,你到底做啥工作啊?怎么手都成了这个样子?”
“北方这鬼天气多冷哪!我是南方人,生来细嫩,长冻疮有啥稀奇?”
冰然笑道:“呸!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吗?快说!到底咋回事儿?”
“真是冻的。你不知道啊,我刚来北京那年,鼻子都长了冻疮,很多人都以为我长了俩鼻头。”
“瞎掰!没听说鼻子上还能长冻疮的。”
“鼻子也是肉长的,咋就不能长冻疮?”我看她忧心,想法儿逗她开心,“还有更离谱的呢,后来连舌头都长冻疮啦,肿得像猪大肠,嘴里都装不下,可苦了我咯!吃不成饭说不了话,腮帮子鼓鼓的,再加上那俩红鼻头,你说我这脸都成啥模样啦?”
冰然咯咯笑了:“来来哥,要是那样,那会儿你得有多丑啊!”
“是呀!那会儿我见着镜子就砸。不过长得丑也不都是坏处啊,起码找工作容易多了!”冰然将信将疑,迷惑地看我。我掰着白菜帮子,接着说:“我白天忙完了,夜里兼职给商场看大门。你想啊,就我那模样,小毛贼半夜钻进来偷东西,我啥也不用干,就往他跟前儿一站,他还不得吓个半死啊?说不定尿了裤子,还得跪下磕头,求我放他一条生路呢……”
冰然半信半疑,情绪却略微好了。她将我手里的白菜拿过去放在桌上,捉住我手仔细看了又看,轻轻摩挲着。她的小手温热柔软,我心里一荡,浑身一哆嗦,撞翻洗菜盆洒了一地水。
冰然抓起抹布蹲下擦地,低声说道:“来来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外头很辛苦,每天还得来来回回跑,都因为我在这里。哥,我这么不懂事,你怎么不骂我?”她突然将抹布丢在地上,站起来红着眼圈望我片刻,拉着我坐到床边,攥着我的手说:“大冷天在外头辛苦一天,急急忙忙赶回来做饭给我吃,夜里还得睡地上,你嘴上恼我,可心眼儿咋那么傻,一点都不怪我呢?”
“怪!谁说不怪?恨得牙痒痒,可我能咋办?你左一声来来哥,右一声来来哥,哄得我辨不清东南西北,把恨你这事儿都忘了!你呀!哎……我呀,打小命苦,总盼着慢慢好起来,谁知越盼越苦……”
冰然甜甜一笑,说:“来来哥,往后咱俩轮着睡床。今儿你睡,明儿我睡。还是算了,天这么凉,咱俩都别睡地上啦。”她声音变得很小,“不过你得答应我老老实实的。”
我先是一愣,接着说道:“你瞧我是那老实人的模样吗?我是苦命人,那就苦到底,这会儿赶紧做饭,吃完了接着睡地。”我继续做饭,冰然没再说话。
吃完饭坐炉边闲聊,冰然旧话重提,我要不肯睡床,她就每天睡地上。我辩她不过,佯装生气蒙着头自顾自睡到了地上。倦意来得快,不久就进了梦乡。天气越来越冷,我在身下铺了厚厚一层被褥,后半夜还是会被冻醒。不过这天夜里我睡得十分舒泰,一气儿睡到五点半闹钟将我从沉睡中唤醒。
我准备起床,掀开被子才发现孟冰然挤靠在我身上睡着,难怪这一夜丝毫没觉得冷。我周身麻木,顿时醒了,伸手拽亮了灯。灯光照着冰然,她蜷成一团靠着我睡得很香。
我小心挪动身子,唯恐惊醒了她,笨手笨脚还是碰到了冰然的脸。她微微睁眼,浅浅一笑,往我跟前靠了靠,扒着我的肩膀又沉沉睡去。我又慌又急,两只手摆在被子上不知该往哪里放,左顾右盼半天无计可施。闹钟又响,冰然醒了,慵懒地翻身坐起,笑了:“你不睡床,那我就跟你抢地铺。地好凉啊,我腰都麻了。”她伸臂活动几下,爬到床上睡去了:“来来哥,我还要睡会儿。”
我没应声,穿戴完毕,犹在梦里,跌跌撞撞跑到院里去洗脸。
房东筒着袖子在院里溜达:“水管冻上了,你屋里有热水没有?烫烫水管儿。”她诡秘一笑,问道,“大清早儿的,俩人不睡觉说啥悄悄话儿呢?”
“收好,别弄丢了!”一个比我年长的伙计将两枚刚从轮胎上拔出来的螺丝钉交给我,我随手丢进一个沾满油污的塑料盒里:“有啥活儿给我做?”他摆摆手:“洗车去吧。”
我除了偶尔给别的伙计打下手修补轮胎之外基本上都是洗车。那些伙计手法娴熟,一个轮胎从拆卸到修补完成要不了一刻钟,我看着很是佩服。他们只让我打下手,没人肯教我修补的技术。初来乍到,我要学的东西很多,心里也不怪他们。破塑料盒里每天能收集几百颗螺丝钉,不过第二天会变得空空如也。
冬天车行里最辛苦的差事就是洗车,没人愿意干。技术娴熟的伙计忙着修车补轮胎,我只能洗车。洗车这活儿很简单:拿着海绵站边儿上,等别人用水枪冲洗过车子就跑过去擦干。洗车无需技术,但少不得勇气和毅力。海绵吸足水分也吸足了寒气,一辆车擦完,手指铁定僵硬得不能动弹,放嘴边哈半天气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手上的冻疮被冰水和清洁剂一泡,又痒又痛,偶尔得闲的时候我我就将手塞进衣服里捂,老板瞧见了准会大喊:“悠着点儿,可别弄破,不然有你受的!”
最近来修车的人很多,我们几个撂开膀子大早干到天黑也忙不完活。老板几次劝我住在车行,我总笑着谢绝:“谢您啦!我年轻,来回多跑几趟没坏处!”忙完活儿迎着清冽的风一路小跑往郊区赶,心里有一种踏实活泼地荡漾着。习惯了一种生活,就会觉得生活本就如此,我现在就觉得洗车和奔走是我的生活。清晨出门赶第一趟开往市区的公交车,晚上追赶最后一趟回远郊的公交车,颠簸到家,做点简单饭菜吃了便睡。我不知不觉改掉了在车上睡觉的习惯,摇晃在公交车里那些时候我想念着家人,挂念下落不明的姐姐。我的生活与几个月前没有分别,奔波是不变的旋律,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我西装笔挺,意气风发,现在变得灰头土脸,浑身散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
“您能教我修车吗?”我试着问那个被人称为王哥的中年人,他是车行唯一从不洗车的人。
“想学啥?”他没抬头,叼着烟卷儿补轮胎。
我凑过去,讨好地说道:“啥都行!只要是技术活儿就成。我不能总洗车啊。”他叫我离远点,我识趣地往后挪挪。他站起来将螺丝刀丢到一边,又点上一颗烟,说:“能洗车就不错啦!咋?嫌苦啊?”
我笑了笑:“这活儿真的不轻省。”
他斜眼瞅我:“高楼大厦里那些白领轻省,朝九晚五,还有大礼拜,去呗。”
“王哥,您不想教也就算了,咋还这么……”
“哟,不爱听?不爱听滚远点。”他将烟丢掉,捻起螺丝刀朝我摆摆手,“干啥都有个开头,洗车去吧。回头不忙的时候再教你。”
我赶紧道谢离开,走到门外忽然想起还有事儿问他,返身回屋却赫然发现他正卯足了劲儿用螺丝刀在一个送修的轮胎上钻洞。我心里大惊,小心贴到门边张望,王哥熟练地在轮胎上钻个洞,将螺丝刀丢到一边,走到门口,看了我一眼,走出去对等在外头的车主说:“破了两个洞,费点事儿。您看胶皮用普通的还是进口的?”没等车主回答,他又说,“普通的四十,进口的贵点,九十。”
王哥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我却暗暗吃惊。专门给人补轮胎王哥在人家轮胎上戳洞,而后坐地加价。
那车主还在犹豫,王哥点了颗烟,说:“这么着吧,俩洞都用进口胶皮,收您一百六。要不,我把那轱辘再给您装上。大冷天儿的,别让我们干等着。您要用普通的也成,就是车速快点儿准爆胎。”
车主没了主张:“师傅,你瞧着办吧。”
王哥笑了,将烟头丢到地上踩灭:“好咧!您稍等,这就得!”他哼着小曲儿,没几分钟就打磨修补完毕,收了人家一百六十块钱。我看得目瞪口呆,一直没敢说话。
“瞧够了吧,小子?不洗车啦?不挣钱啦?”王哥走过去将一百六十块钱交给老板,老板笑着抽出张五十的钞票给了王哥。王哥将钱装进口袋,斜瞅我一眼,哼着小曲儿躺进破沙发睡觉去了。
从扎洞到修补完,王哥十几分钟挣了整整五十。我看得心惊,又替车主叫屈,但什么都没说,默默出去洗车。王哥在破沙发里躺了会儿,翻身起来,走过来拍拍我:“别说没照应你。今儿晚上跟我出去,让你摸摸门道。”
“摸啥门道?”我问,“晚上我得回去,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王哥嘿嘿笑了:“臭小子,看着老实巴交,还有这么一手呢!窝里还藏了个漂亮姑娘啊?有能耐!话说回来,女人归女人,钱归钱,要想多挣钱,你得机灵点。今晚你甭去了,有时间再说。”
我乐呵呵答应了。王哥是车行的元老,据说在这儿干了七年,他从不洗车,只干技术活,收入随时结算,干完活儿随时拿钱。有人说王哥每天能挣两三百,我有点怀疑这个天文数字,但他十几分钟挣的五十块钱我得洗一百辆车才能到手。行行出状元,王哥是车行的状元。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要回家,王哥凑过来递给我一颗烟。我摆摆手回绝了,王哥把烟卷儿丢进自己嘴巴里,说:“今晚别回去了,带你去学门道。”见我犹豫,他接着说,“去不去由你。看不出你小子还是个多情种子哩!舍不得藏在窝里那女人吧?家里的女人啥时都能亲热,挣钱的机会可不是啥时都有。”他压低声音故弄玄虚,“换了别人,我可不教!学了这门道,天天挣个百八十,还不用洗车!”
王哥戳到了我的软肋,一天百八十的收入太有诱惑力,那天晚上我没回住处,跟着王哥去学门道。
王哥不急,跟大家打了两个钟头扑克牌,一群人玩得忘乎所以,为块儿八毛争得面红耳赤,用方言彼此问候父母和大爷大妈,我在一旁百无聊赖。王哥手旺,十把有九把赢钱。我挂念独自在家的冰然,几次催王哥赶紧带我出门,王哥压根儿不理我。过了晚间十一点,他懒洋洋站起,伸个懒腰将赢来的一大把钞票塞进裤兜,说:“妈的,遭一晚上罪就赢这俩钱儿!吴石来,拿上手电,走!”
王哥晃晃悠悠走在前头,我默不作声紧跟其后。大约走了三五里,过了交叉路口是条没有灯的路,路口墙上挂个牌子,写着几个红漆大字:修车补胎,红字下面一个箭头指向我效力的车行方向。
顺着漆黑的路又走一段,王哥四下看看,蹲下身去,叫我给他打手电,同时吩咐我道:“瞧着点来往的车!”他从口袋摸出两枚螺丝钉,一手捏一颗将螺丝钉尖儿朝上塞进路面的缝隙里,用力按了几下,两颗钉稳稳当当插在缝隙中,王哥站起来拍拍手,叫我我继续往前走。
走出五六步远,王哥又蹲下身去插了两颗螺丝钉,不到半个钟头,他在百米远的路面上插了二三十颗螺丝钉。我已然明了,王哥在这条路上插满螺钉,汽车被扎之后走出不远正好能看到那个指向车行的牌子。
“这么干,叫人发现了可咋办?”我担心地问。
“所以不能贪多,一个地方只放两颗,车轱辘一压就扎进去了,走不多远准得停下,正好瞧见咱那牌子,咱等着他上门!你来试试。”
我赶紧连摇头带摆手。王哥也不强求,又放几颗钉,叫我跟他回车行。路上他揶揄我:“就这点事儿瞧把你吓的!你是心眼儿好还是胆儿小啊?胆小是孬种,好心不能当饭吃。你乖乖洗车吧,有前途!”
“王哥,这事儿我不干,但我不说出去。”我觉得自己有点讨好的意思。
王哥斜瞅着我:“瞧你那鸟样!怕这我还不带你来了呢!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这里边门道儿多呢!瞧见我补胎了吧?一个洞我能愣给他变成俩,俩洞就是两份钱!你知道补那破洞几个成本?”
我摇摇头,王哥有点得意:“就那指甲盖大点的破橡皮能值几个钱?什么进口的国产的,狗屁!都他妈河南人造的,三块钱买俩都贵了!不过到了咱这儿,要他一百六还给他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我嘘了口气,王哥继续说:“你不是要学门道吗?这就叫门道。别觉得过意不去,咱最多就是心思歪点儿,算不上缺德。开车的个个都是有钱的主,谁在乎这百八十块哇?再说了,这事儿要搁你头上,钱要紧还是命要紧?吓唬吓唬,花再多钱他也得补。钱要紧还是命要紧啊?”
那天晚上王哥说了很多修车行的内幕,听得我胆战心惊。我不知道王哥为啥告诉我这些,不过我更坚定了尽早离开车行的决心。我觉得自己是个善类,善类不能挣昧心钱。夜里我躺在大通铺上辗转半宿,怎么也睡不着。大窝棚里弥漫的汽油味儿和十几双脚丫的味儿熏得我鼻子失灵,只好大喘粗气望着黑漆漆的顶棚胡思乱想。我忽然很想念独自在家的孟冰然,想念让我幸福和温暖,但又令我隐隐不安。北风吹得窝棚的铁皮围墙咔咔响,天亮才发现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一大早我干活就变得心不在焉,摸到了门道,我却纠结起来,甚至开始设想如何辞掉工作,怎样找到另一份令自己安心的工作。王哥看穿了我,叼着烟卷儿走来将我叫到一边,说:“好好洗你的车,不是所有事儿都见不得光。你洗车挣的是辛苦钱,踏踏实实挣良心钱有啥好顾虑的?你要有那能耐,我还真想劝你扔了这操蛋的活儿另谋高就;你要没那能耐,安安心心洗你的车!”
王哥话糙理不糙,我不撒铁钉不扎洞,洗车挣的是干净钱,他们的钱再怎么来路不正也与我无关,我没啥不安心的,想到这里,我又忙得不亦乐乎。午饭过后我掏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手机没电了。落寞地洗了一下午车,我心如沉石,猜想自己可能是习惯了开着电话等姐姐的消息,手机没电让我不安。
夜晚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家赶,离小院越来越近,本来踏实的心跳得越来越活泼,远远望见小院大门,我脑里竟跳出孟冰然清新的娃娃脸,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天魂不守舍根本不是因为知道了门道,也不全是担心手机没电错过了姐姐的消息,而是因为惦念着一夜未见的孟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