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日记》第四章(3)
(2009-12-29 00: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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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日记》连载蚁族创业海垚文化 |
分类: 幸福日记 |
3
走进公司的门,我就觉有异样气息扑面而来,众同事神情严肃站成一排缄默不语,往常这会儿动作麻利的早出门上岗了。老处女见我进来,从办公室出来奔我而来,径直走到我面前,问我:“还没买吧?”
我有点懵,赶紧答道:“还没……”说完立刻后悔。
她伸出手来:“那最好,把钱还我。”她已不是老处女,变成了不小心丢了爱情的女人。
我头大如牛。没完没了的厄运呀,为什么不肯迟延几天呢?再有两三天就发工资,偏偏这会儿老处女脑袋抽风,不让我帮她买西装了,要把钱拿回去。她这不是要钱,分明是要我的命。我决定撒个谎拖延一下,不过这个女人气场太凶,我一开口就说了实话:“钱……没了。”
她愣了一下,朝我勾手指:“到我办公室。”
众同事眼见老处女铁青着脸将我这昔日宠臣叫进办公室,在我身后议论和担忧,也有人窃喜。
我没再隐瞒,看情形也没了瞒住的可能。我将找姐姐受骗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老处女,希望能得到她的谅解并允许我发了工资再还她钱。我选择了在错误时间祈求不可能得到的谅解,老处女的短暂恋爱破灭后她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沉稳冷静,歇斯底里朝我大喊:“编,你就编吧。我根本不该信你,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觉得我说的事只是个借口。
“我说的是实话,三年来我一直在找姐姐,我还不至于为几百块钱撒谎……”
“好,我当它是真的。”她没给我机会,“你给我钱,我给你时间,你每天都有二十四小时去找姐姐。”
“不用,我周末出去贴寻人启事,不影响工作……”
“没听懂?那好,我说明白点儿,现在我宣布的是一个order!吴石来,你被解雇了!”
老处女疯了。我的理智告诉我必须服软,但自尊却悄无声息地蹦了出来。我知道这个女人通常不太讲理,常常没有逻辑并且总自以为是,但心境不好就随便解雇我,令我大为恼火:“您今儿没吃饭,光吃药了吧?大清早的,北医六院怎么把你放出来了?你想撵我,我还不给你机会,我自己走!”
我没给她机会,也没给自己机会。摔门走出她的办公室,我在众同事讶然的目光里挺胸阔步走向公司大门,脚下虚软。这两天我和老处女的关系有点错综,众同事眼神里满是狐疑。
“你站住,我还没同意你!”老处女追出来喊道,声音有点像野猫。
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我这月工资应该可以抵得过欠你的钱。谢谢你这几年照应我!”我忽然有点难过,却依然没给自己和老处女机会,大步走出我效力两年多的公司。老处女带着哭腔喊:“吴石来,你回来,不许走!回来!”她的命令更像央求,但我没回头。我是个乡下小子,但乡下小子也有尊严,我可以不要面子,但不能没有尊严。
我失业了。秋天的末场雨来临,稀稀拉拉下了整整一上午。我漫无目的走在街上,没有方向。站在雨里,泪水在眼底,不知该往哪里去。如果不为找姐姐,我根本不会留在北京。我没有远大理想,没有目标和追求,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在家乡守着父母和妹妹,种几分薄田安安静静地日子。
我想去找海波,不过这时候他一定不在住处,也不在电影学院门口等伯乐。他要应付生活,要交纳房租,要吃饱肚子,所以平常大多时候还是在工地当民工。除了海波,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人流如织的北京城,扔块砖能砸倒一片人,但我却只有一个朋友。我觉得孤独,哑然无助。
街上处处是行色匆匆的人,他们一定和我一样经历过或者经历着悲欢,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在为梦想奋斗,迈出的每个步子都充满希望,而我却轻飘飘没有方向。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在我身上,也落进心里。
我想我该给夏梦雨打个电话,她的友好提醒表达谢意,也为自己曲解她的善意表达歉疚。我用手机拨通了我拥有它以来主动拨打的第一个电话。电话接通,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夏梦雨似乎早料到了,平静地问我:“你没事儿吧?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多留心。”她顿了一下,说,“那些钱你不用急着还我。”
我愣住了:“什么钱?”
她略一停顿,说:“昨天在麦当劳你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在你西装口袋里放了五百块钱。我猜你不会听我劝,所以……”她后面的话我几乎没听进去,握着电话不知该说什么。昨天我非但没听她劝,还认定她劝我怕我朝她借钱,而她却将五百块钱悄悄塞进了陌路相逢才几天的我的口袋。
“你不会怪我太冒昧吧?”她问得很小心。我摸摸胸口,口袋里果真硬铮铮一叠钞票。
“我只是想帮帮你……”夏梦雨还是很小心,“如果我做的不合适,希望你别怪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挂断了电话。雨还在下,我在深秋的寒凉中打了个哆嗦。我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长嘘一口气。我需要冷静一下,这几天遇到的事太多,完全打破了我简单而平静的生活,我需要好好回想一下这几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然后确定下一步该如何走。
“如果你现在心情不好又没什么事,来我这儿坐会儿吧。”夏梦雨给我发了条信息。我想了想,决定先去她那里将五百块钱还给她。虽然我山穷水尽,但没理由让陌路相逢的她分担我的穷困。
我给她回了信息直奔车站。经过西直门外大街的时候透过车窗看见一个同事西装革履站在雨里,撑着旧雨伞,胳膊底下夹着一摞调查表和廉价小礼品朝来往的人说着什么,没人停下脚步。他已接替了我,不管老处女是不是真的希望我走,她都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影响到工作。
秋雨绵绵,雨丝在清新的空气中拉出一条条白线,车外一片迷蒙。两年多来在街头填写调查表的生活彻底结束了,我突然有些怀念那些简单充实忙碌的日子,它支撑着填充了我在北京的三年,让我学会了很多东西,也体会到了在山村不曾体会到的艰辛、快乐和踏实。然而它终究过去了,我将继续在忙碌的城市里忙碌,在奔波的生活中奔波,在找寻的艰难中找寻。过去已经过去,未来还没到来,我还得走下去。
我再次湿漉漉光临夏梦雨家。她的家依旧整洁优雅,素色沙发恢复了洁净,窗台上花瓶里插着一束小花,我在淡淡花香换过拖鞋,有些拘谨。夏梦雨叫我把西装脱下来晾晒,有了上次的狼狈经历,我谨小慎微地将西装脱下交给她,却不敢贸然坐到洁净的沙发上面去。她晾完衣服回来看我站在原地,浅浅一笑将拖鞋放在脚毯外,光脚踩过毯子坐到沙发上。我也把拖鞋放到蓝毯边上,摸摸湿裤子,没敢动弹。
“我去拿套衣服给你,你别又悄无声息跑了。”她进了隔壁房间,很快拿了套睡衣出来,“我男朋友比你高,他的外套你没法穿,将就着穿睡衣吧。”她将睡衣递给我,“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我早料到如此美丽优雅的姑娘定有非常优秀的男朋友,不过听她说出来我还是很失落,拿着睡衣黯然走进另一间屋。那屋是夏梦雨的卧室,里面不大,陈设简单,书柜占据了一面墙,整齐陈列着书籍和一些毛绒玩具,平整的床单上一对粉色枕头上并排摆着几只棕色玩具熊。窗边一张书桌,一台电脑,一些书籍,一束我不知道名字的花。
我穿着与我的外表极不相称的睡衣坐在松软的沙发里,怯得直搓手。夏梦雨面前我会很局促,认识她之前颇为良好的自我感觉荡然无存。我和美丽的夏梦雨相距咫尺,但咫尺距离仿佛千年无法穿越,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我的幸运其实也很滑稽,一个丢了工作的穷小子竟三番五次跟优雅美丽的北京姑娘坐得这样近,电影儿和小说里都不会有这么匪夷所思的情节,但它确然发生在我身上。
“喝点茶驱驱寒。”夏梦雨递给我茶杯,我赶紧接过来一口喝干。她问我好不好喝,我点头:“嗯!甜的。”她笑着给我杯:“喝茶又不是饮牛,慢慢品,才会觉得回味无穷。”
她笑问:“咱俩不算很陌生吧?我的样子很吓人吗?”她轻轻一笑,我心云顿时散开,笑了笑。她似乎看出我心情不佳,连问好几个问题试图帮我撵走郁闷。我没法开怀大笑,但心情渐好。
我没把丢了工作的事告诉夏梦雨,只是坚持将五百钱还给她。她说出好几个让我暂时把钱留下的理由都被我回绝。如果是几天前,我会暂借这笔钱,但现在我失业了,我连设定还债期限的底气都没有。
夏梦雨没再坚持,闲聊一会儿,我们都有点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夏梦雨让我去她卧室看书,她张罗着要做饭:“这有点难为我,我从来也没做成过一顿像样的饭。不过总要试试看,事儿不是注定的,说不定今儿我就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咱弄点啥吃?”
我应道:“随便什么都行。”她笑着进了厨房:“你还真不客气!”
夏梦雨的书架满满当当,很多书我听都没听过。我随意拿了本卡夫卡的小说坐在床沿上翻阅,没多久看得入了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夏梦雨的惊叫将我从小说里拽了出来,赶紧撂下书跑到厨房去看。她一脸无辜站在厨房门口望着直挺挺躺在地板上的菜刀,清澈的眼睛泪珠点点。
我捡起菜刀:“做饭而已,怎么还哭呢!”我竟同夏梦雨开起了玩笑。
“非也,非也!淌眼泪未必因为难过。洋葱这玩意儿还挺难对付。”她抹着眼泪指指案板上一颗被剖成两半的洋葱,“它不愿任我宰割,把菜刀踹出去了。哪个缺德鬼把洋葱变成了蔬菜,真该骂他八辈。”
“我帮你骂他。”我刚说完她就笑了。她显然更乐意见到我跟她随意开玩笑:“你瞧我这土豆丝切得……哎呀,你知不知道蘑菇怎么做来吃?”
我看着那些蘑菇,摇摇头:“我见都没见过,咱还是吃土豆吧。”夏梦雨买了不少细菜回来,但她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案板上壮硕如筷的土豆丝就是明证。我麻利地将洋葱切丝炒好,她兴冲冲地说要亲自发明一例野菌汤。她烧了一锅水,将几种蘑菇一齐丢进锅里,加了些白糖食盐胡椒和不知道名字的作料,索性将她切好的土豆棒子也丢了进去:“加进去煮煮,再炒一道好麻烦。”
小锅里的大杂烩嘟嘟冒泡,她美滋滋拍手道:“大功告成!累死我啦,帮我把围裙解掉。”她说着将双手高高举起背对着我。我刚刚露出来的狐狸尾巴又缩了回去,呆呆站着伸手帮她解围裙。她回头看看我,锅里的热气熏得她面色润红,汗殷殷宛如带雨桃花。
“愣什么?解啊!”她将手伸到背后自己解开围裙揉成一团塞进我怀里,“求人不如求自己。别光傻愣着,瞧着点咱的汤,我去洗洗脸。”
夏梦雨做的汤货真价实,但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她尝了一小口就再也不碰了:“算了,算了。还是吃洋葱吧。幸亏还有一锅可口的白米饭,不然太对不起我的辛苦和你的等待了。”
我后来常常想起那天晚上和夏梦雨一同吃饭的情形。刚刚丢了工作的乡下小子跟年轻漂亮的女白领坐在温柔的灯光里,一盘炒洋葱和一个沙丁鱼罐头就着她煮出来的糯米饭,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夏梦雨压根儿分不清大米和糯米,竟然把过节时单位分给她的糯米当成大米煮了一锅夹生的糯米饭。
夏梦雨确然很美,就连吃饭都那么优雅。她轻轻夹起洋葱轻咀慢咽,珠贝般的牙齿晶莹如冰。她往我碗里夹菜,我忙不迭地客气。如此反复,我又晕了,见她夹了一小片沙丁鱼,赶紧说道:“我自己来。”却见她把鱼放进自己碗里,我俩都笑了。
她夹了片鱼放我碗里,说:“吃鱼补脑,你会变聪明些。”
我说:“哦,那……这个罐头可不够,你得弄条大白鲨给我吃。”她没说话,沉默一小会儿,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把碗筷放到桌上跑一边笑去了。
“我还以为你除了紧张什么都不会,原来这么油嘴滑舌。”她返回来说。我说:“你带得好,我学得就快,名师出高徒嘛!”她呵呵笑道:“吃饭吧,再让你说下去,我笑得连饭都没法吃了。”
两大碗夹生糯米饭落肚,我觉得五脏充盈非常舒服。她评价完自己做的糯米饭,跟我聊起了卡夫卡,听得我云里雾里。我真的很佩服夏梦雨的耐心,她居然跟一个根本不知道卡夫卡为何人的家伙整整谈了两个多小时卡夫卡和他的作品,由此可见对牛弹琴不是典故,一定确然发生过。
收拾完碗筷,夏梦雨邀我一起看她很喜欢的无声电影《DEAD MAN》。我没心情看电影,惦着赶紧回远在郊区的租住地,她用眼神以柔克刚,我只好陪她在DVD机上看完了那部不知所云连句台词都没有的黑白电影,有几次她眼里泪花闪闪,我实在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女孩的感动源自何处。看完电影已是深夜,我又回不去了。夏梦雨没征求我的意见,说“喝点茶就去洗澡,水热好了。”
我在夏梦雨家吃饭看电影已然令我如在梦中,再要洗个热水澡实在不敢相信,她连催几遍我都没敢挪动身体。她丢给我一本书,自己去洗澡了。卫生间的玻璃门透出淡黄色的灯光,里面哗哗的声响令我略略不安,忽然联想到站在院里光屁股冲凉的李二狗,我脸开始发烫。
夏梦雨洗完澡出来,站在镜前擦干头发,走过来递给我一条干净毛巾,指指卫生间。我拿着毛巾慌不择路闯了进去,咔哒一声插上门锁,我浑身汗淋淋的,跟刚刚洗过澡差不多。
第一次不用在小屋里就着小盆擦洗,这个热水澡洗得格外舒服,走出浴室的时候心怦怦乱跳。夏梦雨已经进了她的卧室,听见动静喊道:“你睡西头那屋,床铺好了。我明儿睡个懒觉,你有事儿就自己走吧。”我如释重负,但又略略失望,悄悄走进西边房间。
这一夜我裹着淡香的松软棉被一觉睡到天亮,第一次没做梦。醒来时夏梦雨估计还没起床,我悄悄摸进卫生间,看见她给我准备的玻璃杯和新牙刷放在洗漱台上。我笑了笑,端起杯子正要洗漱,却发现我那双黑色的旧袜子赫然放在梳妆台上。我脑袋里轰然炸响,连连拍自己脑门儿。昨晚洗澡太过慌乱,竟然把臭烘烘的袜子放在了人家姑娘的梳妆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