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在不知不觉中就这样来了，很快也要这样子过去。本来就缺少色彩的日子在这样的时候更显得单调。今年连一个粽子都没有准备，似乎端午节这样的节日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尽管我一直都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人。

但在曾经，端午节是我梦想的节日，不仅仅因为这样的节日里我们可以吃到春天到来之后最新鲜的韭菜合子，也因为这样的节日总能让我觉得有心事。因为端午节总要下雨，下雨的时候我就格外觉得心情敞亮。所以下雨的时候我很喜欢到处走走，体会那种雨点儿落在身上的感觉，简单而且干净的感觉，一切都归于纯粹，就像透明一样。我总觉得一场痛快地雨往往能够让我通体透明，洗干净的不仅仅是身上的尘垢，还有我的灵魂，我的心。很多事情都是在下雨的时候想明白的。

今年的端午节还没有来，雨就来了，淅淅沥沥地漂了一整夜，心情也就在雨中有点落寞。打电话回去的时候，家里一切安好。姥姥的身体也像往常一样，虽然不健硕，但精神非常好，也就放心了很多。姥姥问我是不是准备粽子了，我说没有。姥姥大概忘记了，我从小都不喜欢吃粽子；但或者姥姥还记得，只是她觉得随着时间的过去，很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就像我这个在外面飘荡了十多年的外孙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成了姥姥的惦念；曾经让我觉得水火不容的姥姥，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我最大的牵挂。很多事情会改变，包括人的感情。只不过，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纯粹和淳厚。

小时候，姥姥并不和我们在一起生活，所以姥姥对我而言仅仅是一个概念，没有其他。到了我十岁的时候我才真正看见我的姥姥，一个很干练的城里妇女，独自带着四个孩子生活，一切都打理得非常好。见面的第二天，姥姥便给我买了一只冰糖葫芦，那是我从乡下到城里见到的第一个新鲜东西，新奇的我拿着冰糖葫芦舍不得咬一口，最后掉在地上沾了很多土。母亲打了我一巴掌，擦干净糖葫芦上面的土叫我吃下去，姥姥却阻止了，把糖葫芦丢进了垃圾桶，但是也没有给我买第二根。我当时很想把那根糖葫芦找回来，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吃过，但姥姥很坚决地拽着我的手走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在我的家庭里，姥姥是一个权威，绝对不能违拗她的意思。

姥姥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什么时候都很严肃，以至于我从来都感觉到只要是姥姥存在的地方，都有一道罡风。也许是最初那个糖葫芦让我记得特别清楚，所以到了后来，在我的脑子里，姥姥就是那样一个人，我永远都不可能接近我的姥姥，姥姥也永远都不可能走进我的生活。虽然就在附近居住，但很多年里面，我很少去姥姥家里，在我的意识里面，姥姥永远都跟我有着距离。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这种感觉最终造成了我和姥姥之间多年的裂隙，但我知道，在那些年里面，我跟姥姥之间总是有着消除不了的隔膜，总觉得姥姥跟我不亲。

一次，姥姥让我去买醋。那个时候的醋不是瓶装的，一毛多钱可以打一斤，也有九分钱一斤的。那次是姥姥让我打一毛六一斤的醋，我照样做了；但是回到家里，姥姥看看那瓶醋，断定那是九分钱一斤的醋。我不知道是否小店的人欺骗了我，但我的确买的是好一点的醋。我没有解释，因为姥姥不容我解释，就拿着那瓶醋去小店对质了。那一次我背上永远的黑锅，因为小店的人说我买的就是九分钱一斤的醋。姥姥在我身上摸了半天夜没有找到剩余的七分钱，也没有找到任何糖果。姥姥嘴里说着奇怪，但眼神里面依然充满了疑惑，我知道她认定是我克扣了买醋的钱，我很委屈，想哭给他们看，但是我没有哭。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城里人都不可靠，也对姥姥产生了极大的不满。她宁可相信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也没有相信自己的外孙。

那一年的端午节前后，迟迟到来的春天让大家都很兴奋，学校里组织去春游，但我没有什么好兴致。因为在那个年龄，春游更多的是为了能够带上很多好吃的东西出去享受，或者说是向同学炫耀。但我知道我什么东西都不能有，只能两手空空地去，说不定还要遭到同学的取笑，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不去参加春游。所以我一直都没有跟母亲说这件事情。去春游的头一天我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放学回家，帮母亲做了一些家务，然后自己杵在屋子里看连环画。但那个时候姥姥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饭盒。

姥姥从邻居的孩子那里知道我们明天要出去春游，特地来给我送吃的东西。我一点感激的意思也没有，因为我痛恨住在姥姥隔壁的那个胖乎乎的小子，嘴巴那么长，竟然把春游的事情告诉了姥姥，另外一方面，姥姥给我送来的饭盒里面是两个粽子。我从小没有吃过糯米，到了城里之后根本吃不惯糯米，所以姥姥给我带来的粽子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但当我说到我不打算去的时候，姥姥的权威马上显现出来，她给了我两毛钱，把那个饭盒放在我面前，说：“去！”我就不敢吱声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那两枚粽子到了学校，和同学们一起出去春游。我的口袋里还装着两毛钱，一路上我都把手放在口袋里面，紧紧攥着那两毛钱，生怕不小心丢掉了，那我就什么都吃不到了。

粽子我没吃，因为被我的同学看见了，两个身体强壮的男孩子从我的饭盒里抢走了那两个粽子，还丢下两句话来否定了我的人格。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痛恨姥姥，如果不是那个可恶的粽子，我也不用来春游，也就不会受到欺负。那一整天我都没有吃东西，到了快要回家的时候，老师给了我一个苹果，我没舍得吃，把它带回了家，和妹妹一起吃了。那以后我更加觉得姥姥和我之间根本就没有感情，否则她一定知道我不喜欢吃粽子，不会给我买粽子。那个时候得我根本没有想到别的，仅仅觉得姥姥既然给我买了东西，就应该给我买一点我喜欢吃的东西，哪怕是给我做一点面条带上也好过了粽子。

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一定要等到过去之后很久才能明白，而且等到明白的时候往往都很后悔。

姥姥平常都经营者一个小摊子，生意不是很好，但收入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在哪种境况下她独自带大了家里的孩子，供出了两个大学生，这一点上我一直都觉得姥姥是一个不简单的人。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欣赏姥姥的地方。就连她那张随着岁月不断增加着皱纹的脸庞，我也觉得比别人的姥姥多了几分不顺眼的地方。后来我家里的情况也不是很好，姥姥经常当着我的面儿批评我的妹妹不努力，说我的爸爸没本事，也说我不够听话，在我要赶到北京上学的那一年，姥姥很坚决地反对我到北京上学，说家里根本没有能力供帮我。我早就打定了决心不要家里一分钱，但我听到那些话我还是觉得不舒服。母亲显然也受了姥姥的影响，开始反对我到北京上学。我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我悄悄地坐着准备，并且在那一年没拿家里一分钱就到了北京。走的时候姥姥特地来送我，就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依然没有忘记批评我，用怀疑的眼光审视我，然后说我一定会拖累父母。我有些愤愤地看着姥姥，老太太已经老了，但依然让我觉得我的生活与她无关。那天姥姥给我带上的依然是几个粽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姥姥特别喜欢吃粽子，所以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很喜欢吃粽子，但每次她都用粽子来打发我，让我觉得非常恼火。我在火车上把粽子给了别人，我就吃着从家里带着的馍馍，一路颠簸到了北京，连一口水也没有喝。那个时候火车上都是人，一路跋涉到北京需要四十多个小时，车上也没有开水，在路上买一杯开水要五毛钱，我没舍得买。

这些年都很少见到姥姥，甚至我有时候回家的时候都不去看看姥姥。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自尊心很强，越是被别人否定和看不起的时候，我越是不愿意和那些人说话。前些年阿姨的孩子出生之后，姥姥似乎特别疼爱那些孩子，经常买一些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去看那些孩子，甚至在过年的时候都要给那些孩子一些压岁钱。但我长到这么大，姥姥几乎不曾给我买什么东西，在我小的时候都不曾给我压岁钱，我的妹妹也是一样的境遇。所有这些都让我觉得姥姥压根儿就不喜欢我们家里的孩子。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很多年，至今可能都在我脑子里有着一些遗迹，只不过到了现在我已经不再在乎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我也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开始慢慢体会到很多以前我不曾体会到的东西。

这些年里面，家里的长辈渐渐都老去，渐渐离开了人世。除了在我两岁的时候去世的爷爷，家里每个老人的离开都让我觉得难过。很多时候我兴冲冲回到家里准备过年的时候，就能听到过去一年里面有老人去世的消息，我就连年都过不好了。我骨子里是一个很感重感情的人，我很在意我的每一个亲人。每每想到已经故去的奶奶，舅爷，还有很多长辈的时候，我都忍不住黯然，回想小时候的每一个情景，仿佛都在昨天。人生就这么无常，我还没有来得及回报曾经抱着我长大的奶奶，她已经在黄土下长眠十多个年头了。

家里的老人就剩下姥姥了。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有一天姥姥不在了，我会不会伤心。每次想到这些的时候我都得不到答案，虽然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些粽子，记得姥姥每一个严厉的目光和眼神，但我依然不能告诉自己，如果姥姥不在了，我会不难过。

这几年姥姥身体渐渐大不如昔，小摊子也早早停了，就靠着几个孩子来养活。也许是老了，姥姥的性格变得温和起来，很多时候甚至都是一个慈祥的老人。每次我回家，姥姥总要第二天一大早就跑过来看我，让我觉得过意不去。姥姥也不再训斥我了，每次见到总要夸我能干，夸我靠自己完成了学业，夸我供妹妹念书，是个懂事的孩子。每次说到这些，我都笑笑，很想说当初最怀疑我的也是姥姥，但我没有说，似乎渐渐忘记了那些事情。姥姥笑呵呵地说：“我知道，我要是不来，你这个娃娃一定不会去我家里看我的。我想看看你，所以我就来了。”我听见了，心里陡然就起了波澜，不能平静了。

其实这些年里，我时时刻刻都想念家里人，也想念姥姥。但我始终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看看姥姥。每次回家停留的时间也不多，匆匆忙几天就走了，从母亲嘴里知道姥姥身体还算安好，也就放心了，看上去我的生活真的跟姥姥无关。但我每次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总要最先问起姥姥的情况，有时候也里梦见姥姥离开了人世，我会哭得一塌糊涂，然后心里忐忑不安，赶紧打电话给母亲，询问姥姥的情况，叫母亲每天去看看姥姥，照顾好老人的身体，叫我放心一点。

大约也是母亲跟姥姥说了这些事情，姥姥每次看到我都说我是一个有良心的孩子，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在所有外孙里面我是最疼她的一个。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都觉得惭愧，因为我真的没有为姥姥做什么，就算姥姥对我不好，也曾经给我买了几回粽子，但我什么都没有给姥姥，除了一些通过母亲转达的问候。但姥姥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总是笑呵呵地看望我，然后一路蹒跚回自己家里去。我连送姥姥回家的勇气都没有。
几年前，偶尔跟母亲说起一些旧事，就谈到了姥姥当年给我们一家人办理转迁手续的事情，母亲说，那个时候是姥姥跪在办事处的门前，才最终办成了我们全家人回到城里的事情。我对此没有发表意见，我只是说我还记得当年那一次冤枉我克扣买醋的钱，还记得那次给我买了粽子之后的遭遇，也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姥姥不曾给过我们一分钱压岁钱。母亲听了，叹口气。说：“我也从来都没给你买过什么，就连你上大学都没有给你一分钱，你恨我么？”

我摇头，因为我心里对母亲有着无限崇敬和满腔的爱。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从母亲那里得到什么，母亲给了我这个顽强的生命，母亲教会了我怎样面对人世间的风风雨雨，怎样做一个坚强而且懂事的孩子，这就足够了。

母亲就笑了，说：“是姥姥给了你生命。”

就在那个瞬间，我忽然就长大了很多，然后觉得惭愧的无地自容。的确是姥姥给了我母亲生命，母亲给了我生命。我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有仔细去想一想！

那次，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去看望姥姥。姥姥一点都没觉得诧异，似乎早就知道我一定会去看她一样。她走路蹒跚着，但连忙给我泡了一杯茶，就像招待客人一样。那天我给姥姥买了一些水果，临走的时候把我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都留给了姥姥，姥姥再三推辞之后就收下了。我不知道那点钱对姥姥有什么用处，但我很清楚地知道，除了那样，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虽然仅仅几十块钱，对我来说，是安慰心灵的唯一办法。那次是一个新的开始，从此以后，姥姥就是我生命里永远的牵挂。

我走的时候没有人送，这是我多年的习惯，从来都不让母亲送我，我怕看见母亲的泪水。但姥姥竟然来了。她说花了半个小时才爬上七楼到我家，气喘吁吁地跟我说着话，面色润红，显然是累坏了。姥姥说怕我走了很长时间不回来，她想看看我。我忽然很难过，因为我知道姥姥的意思，姥姥其实很牵挂我，她眼看着自己渐渐老迈，生怕我一走之后就看不见我了，所以才特地来看我。姥姥手里竟然又拿着一只饭盒，我惊讶地看着姥姥，说：“姥姥，不会又是粽子吧？”姥姥狡猾地笑一笑，揭开了饭盒盖子，里面果然是几个粽子！上面还浇了一些褐色的红糖水。那天我破例拿上了那些粽子，而且在路上很认真地吃完了那些粽子。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吃粽子了，我原本概念里面的粽子都是粘粘糊糊的，但那次才发现粽子其实也不难吃。

姥姥走的时候我专门送她回家，然后才去火车站。一路上，老太太絮絮叨叨不停地跟我说话，似乎要把这些年里面欠下来的话都说完。姥姥明显地老了，走路一步三歇，肩膀略微歪斜，总不住地嘘气。送到家里，她还接着跟我说，说起了很多我已经忘记的事情，就连我小时候来城里之后她给我买糖葫芦的事情都很清楚地记得，也记得那次冤枉我克扣买醋的钱。姥姥抓住我的手说，近二十年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她的外孙没有说谎，我笑笑，说我已经忘记了那些事情，早就不记得了。其实，我清楚地记得那件事情，而且现在仅仅是不愿意想起而已。很多年之后，我长大了，我明白了很多事情，我也就不怪罪姥姥了。姥姥说那个时候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家里穷，没有钱，所以即使几分钱也会追查清楚。我点点头，我什么都明白。我说快要到时间上火车了，姥姥才叫我走。我出门的时候看见姥姥落泪了，那是第一次看见姥姥为我落泪，我也觉得眼睛涩涩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大了，我特别容易动情。

这几回回家，每次都是在第二天一大早就去看姥姥，买一些新鲜的水果。还一定要留一些钱给姥姥。过去这个春节之前姥姥病重，我总是惦念着，寄了钱回家叫母亲拿给姥姥。那些日子很怕姥姥就这样悄悄离开了，家里这一辈的老人就都不在了；等我回家的时候，姥姥精神非常好，特地来吃我做的饭。我照例给了姥姥一些钱，姥姥拿着那些钱，就老泪纵横，说孙子真的很出息，有孝心。我不知道我还能为姥姥做什么，三十年生命里，有太多时候我都沉浸在当年那件事情当中，都把自己禁锢在那几个我不喜欢吃的粽子上面，已经错过了太多太多，我不能再错过，不能再让自己心中有什么遗憾。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事情，仅仅是要我自己知道，也让姥姥知道，我深深爱着她。

觉得姥姥亲切了，我们都成为彼此的惦念了，也就觉得粽子的味儿不那么可恶了。那天姥姥问我是否准备了端午节的粽子，我说没有；但是我知道，今天的端午节我一定会买几个粽子，用心地体会那种味道，仅仅因为我曾经不喜欢，所以现在一定要吃。很多事情都会变，人的感情也会变。只不过，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纯粹和淳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