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之趾》如果是《获麟歌》
(2022-06-22 09:5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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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之趾》如果是《获麟歌》
——邓老师讲读《诗经》(八)
邓敏
讲到《诗经》“周南”最后一首诗《麟之趾》时,遇到一个公案:大部分书上将此诗解释为庆贺贵族生子的赞美诗,可也有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孔子的《获麟歌》。
前一种解释符合“周南”诗的整体风貌,《关雎》《汉广》是情歌,《葛覃》是归宁诗,《卷耳》《汝坟》是思妇诗,《樛木》《螽斯》《桃夭》连续三篇是祝婚诗,《兔罝》讲狩猎,《芣苢》讲采集,将《麟之趾》解释为庆生诗确乎与整个“周南”诗篇中民风民情的主题内容是一致的。而且《麟之趾》的美好祝愿又与前面祝人多子多孙的《螽斯》篇遥相呼应,是世俗生活里最朴实又最热烈的人类情感。我们可以遥想那个场面:
人们一边喝着孩子的满月酒,一边略带兴奋地畅想着孩子的未来——小公子将来一定是个仁德之人,一定会给整个族群带来兴旺,一定能够福泽后世。聊得热烈了,大家便举杯齐贺主家,并热情洋溢地歌唱起来:
“麒麟的蹄儿不踢人。仁厚的公子,哎呀,你是麒麟啊!
麒麟的额头不撞人。仁厚的公姓,哎呀,你是麒麟啊!
麒麟的角儿不伤人。仁厚的公族,哎呀,你是麒麟啊!”
在喜庆的酒席上,人们反复咏唱,既表达了自己的由衷祝愿,又增添了当时主家喜添麟子的那种热闹、欢快、喜气洋洋的气氛。
那《麟之趾》有没有可能是传说中孔子的《获麟歌》呢?
先来说说“获麟”事件。《左传·哀公》对此事有详细记载,“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管车马的官)鉏商(人名)获麟,以为不详,以赐虞人(管家畜的官)。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后取之(叔孙氏把麟取去)。”传说,孔子在确认过被杀之兽是麒麟后,还写了一首《获麟歌》,从此便封笔,不再写下去。明代著名诗人黄润玉在称颂南宋著名学者、教育家、政治家王应麟的《先贤赞》中也提到这个典故,他说“春秋绝笔,瑞应在麟,宋诈讫录,瑞应在人,尼父(孔子)泣麟,先生自泣。除非其时,呼嗟何及”。文中写到的“春秋绝笔”应该就是《获麟歌》了。东汉文学家蔡邕(才女蔡文姬之父)在《秦操》中附会了一首《获麟歌》,记载在《艺文类聚》卷十引中,曰“孔子看见麟,乃歌曰:‘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后人多觉其不类春秋时代的诗歌,只当附庸“风雅”。
“西狩获麟”这个历史事件的反响是很大的,许多历史传记和诸子百家的书中都有提及。唐代韩愈还专门写了一篇《获麟解》的散文来谈自己对获麟事件的认识。文章着力于“识与不识”“祥与不祥”的思辨分析,韩愈认为:作为吉祥意义的文化符号,麒麟是妇孺皆知的;但作为具体存在,人们从未见过,故而不识也很自然;可麒麟是因圣人而现身的,圣人必识、必知其为祥物;若“不待圣人”,麒麟在没有圣人的时候出现,也预示着不祥。韩愈以其超强的二元分析能力解读这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他从有限的文字记载中紧紧抓住车子、虞人这些庸常之人因不识麒麟而武断其不祥这个着眼点,让我们看到吉祥灵瑞之兽困死于人手的惨痛悲剧根源——无人能识和生不逢时。麒麟之灵在德不在形,所以普通人无法从形态上去识别它,只有极少数圣明之人才能与它情意相通,这是它的第一层悲剧;麒麟出现以待圣人,而终生等不到圣人,这可能是它的第二层命运悲剧;因为它的外在形貌举止超凡脱俗,从而导致不为世俗所容,甚或被视为异端灾祸而横遭杀身之变,这是其第三层可悲之处;第四层,生而祥瑞乃至至德至善,怀抱利器终其一生仁德善化,结果反遭自己心忧之、善待之的人们所杀戮,这不是世上最荒唐、最可悲、最可恨、可怒、可叹、可笑的悲剧吗?
应该说,韩愈是一千多年后最懂孔子的那个人。话说回来,《麟之趾》到底有没有可能是孔子愤激感伤而作的《获麟歌》呢?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
第一,关于获麟事件最早出现的记载在孔子编定的《春秋》上。《春秋》最后一篇是这样写的:“哀公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写完这一句,孔子便搁笔不再写下去了。相传这是“春秋绝笔”的典故,那《获麟歌》也就是孔子的绝笔书,此后不久,孔子就过世了,享年72岁。孔子终其一生都在推行仁政思想,实践不力、四处碰壁之后,愤而著书。《春秋》虽然是部史书,却也承载了他礼法治国、匡济天下的本心。他知悉获麟一事,并亲自跑去辨明之后封笔不再言语,或许是预见到自己以及自己所忧心的天下的可悲结局。心碎之人面对春秋将季,哽咽难语之状,亦令人叹息。
获麟事件记载于《春秋》之末,巧的是《麟之趾》也在《诗经·周南》之末。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孔子是删编整理《诗经》之人。尽管这个说法遭到质疑,但孔子与《诗经》的关系是极为密切的。又据清代学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考证,南是古国名,周南是周公旦的采邑。那周公旦是谁呢?周公旦是鲁国的始祖,他由于辅佐武王伐纣有功被封在鲁地,但因为要辅佐周成王他没有就封而是派长子伯禽就国于鲁。获麟事件发生在鲁哀公十四年,《诗经·周南》的十一篇诗大多创作于周平王东迁前后(即西周末、东周初年这段时间),所以最后一篇收录孔子的《获麟歌》从时间和地点上看也是极有可能的,也许连收录位置的巧合一致都有其隐秘的用心。
另外,孔子认为诗可以“兴观群怨”,诗是可以激发情志、怨刺不平、抒发情感的,《春秋》里隐晦表达的事、藏起来的情,诗歌可以尽情表现,所以《获麟歌》不放在《春秋》中,而收录到《诗经》里也许正是孔子的有意安排。
第二,孔子在《春秋》记事中惯常采用“春秋笔法”,在记述历史时不直接阐述对人物、事件的看法,而是通过细节、选词和材料的筛选等隐讳的写法,委婉含蓄地暗示自己的主观看法和评价。那我们用“春秋笔法”来重新审视一下这首诗: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麒麟的脚趾,仁厚的公子,哎呦麟啊!)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麒麟的额头,仁厚的公姓,哎呦麟啊!)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麒麟的尖角,仁厚的公族,哎呦麟啊!)”
一切都是点到为止,欲言又止,作者将自己的情感、态度都隐藏进寥寥数语当中,读者自观、自酌、自揣摩。这不正是孔子的“春秋笔法”吗?
第三,我们在反复咏叹中,感受和体会作者没有言说尽的意思。“麟之趾”“麟之定”“麟之角”这些是麒麟神力所体现的地方,它的威风、它的凌厉、它的咄咄逼人、它的怀抱利器皆在于此。但正如南宋严粲《诗缉》所言“有足者宜踶(踢),唯麟之足,可以踶而不踶。有额者宜抵,唯麟之额,可以抵而不抵。有角者宜触,唯麟之角,可以触而不触”,麒麟是神兽,也是仁兽,它有足不踢、有额不抵、有角不触,它在受到触犯时明明可以发怒,明明可以出于自卫而伤人,明明可以用利器去攻击对方,但面对无知的民众,它却于心不忍、就地受擒、甘愿赴死,也不伤人一分一毫。它为太平天下而来,却惨遭无知蒙昧之众的屠戮,所以孔子赶到现场,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这个非凡之兽,不禁感叹,不禁老泪纵横。
“麟之趾”也是比兴语,由麒麟之仁不免会联想到君子之仁,联想到同样为天下殚精竭虑却不为世容的孔子之仁,所以有接下来两句“振振公子,于嗟麟兮”的慨叹。毛传中解释“振振,信厚也”,即诚实仁厚的样子。“公子”“公姓”“公族”乃同义复指,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中解释说“此诗公姓犹言公子,特变文以协韵耳。公族与公姓亦同义”。合起来看,三章回旋往复,不断地在哀叹:“仁厚的公子啊,哎呀,麒麟啊!”
作者为什么要反复哀叹这几句呢?他又为什么要将这两个形象放置在一起呢?
耿耿于怀。
耿耿于怀于麒麟的悲惨遭遇,耿耿于怀于自己的命运,更耿耿于怀于天下的兴亡。
孔子一生积极作为,强用于世,愿以一己之力匡扶礼崩乐坏的世道,到了晚年已是历尽沧桑和劫难,追随自己的爱徒死的死、散的散,爱子孔鲤也先自己而去,他对自己奔走操劳、奋力作为却惨淡收场的一生,想必是有所感怀和动情的。
鲁哀公十四年,天降神兽麒麟,却无人能识,孔子心中自然郁愤难平。麒麟为何物?汉刘向《说苑》中称:“麒麟,麕身牛尾,圜头一角,含信怀义,音中律吕,步中规矩,择土而践,彬彬然动则有容仪”,想来麒麟的出现应有异样,如何音容举止非凡卓越却不为人识、不被世容呢?这是孔子一生都很困惑的事,明明众人都知道它是奇物、它与众不同,为何还要杀它?仁厚的公子啊,麒麟啊,同样都陷入无人理解、不为世容的魔咒。关于这一点,韩愈在《获麟解》中也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麒麟的悲剧不是因为人们不知道它是灵兽,而是它出现在一个无人能理解的世道,它的仁德世人并不领情。正如鲁迅认清自己“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仁厚的公子也一样,孔子也一样,承受着振臂高呼却四应茫然的一世寂静、暗淡和苍凉。
麒麟又总与“天下太平”“开明盛世”之意相关联。《荀子》中记载:“古之王者,其政好生恶杀,麟在郊野。”晋史学家杜预在《春秋左传·集解》中称:“麟者,仁宠也,圣王之嘉瑞也。”麒麟出现的地方应是一片太平祥和、河清海晏的情形。但很显然,孔子所见与所愿相违,世道混乱不堪,仁兽身死人手,这怎能不让孔子悲伤难抑呢?他已走到人生的暮年,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太平之梦像麒麟一样生生遭扼杀,连同他,连同这个他想改变的世道都走向了穷途末路,毫无希望。仁厚的公子啊,麒麟啊,都出现在了一个不该出现的时代,都出现在了一个没有圣人、晦暗不明的世道。
《麟之趾》如果是《获麟歌》,那就是孔子用极隐讳的春秋笔法,借麟之被擒一事曲折表达了自己怀救世之心、推恩天下,却终其一生都不被理解、枉遭迫害,最终与神兽一样生不逢时、郁郁而终的悲愤不平之情。同时获麟一事也让他大受刺激,天道黑暗,麟才会死,这个世道难道真没有希望、没有救了吗?自己所倡之道呢?将何去何从啊!
李白在《古风诗》中慨叹:“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获麟歌》是孔子的绝笔诗,咏叹的是人事兴亡之道,而传到民间、田野,被生性乐天安命的百姓赋予了极喜庆的意义。清代王先谦在《诗三家义集疏》中说明“《麟趾》,美公族之盛也”,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也认为该诗“美公族龙种尽非常人也”。到后来,“麒麟子”不仅是王公贵族,即便凡俗之家喜添贵子,都可以此歌盛赞一番。
从《获麟歌》的兴亡之道到《麟之趾》的人情喜乐,虽相去甚远,却也都统摄于世道人情的大范畴,无论是哀、是泣、是喜、是庆,我们都可以从这首来自三千年前的诗歌中感受到具体而生动的人的生命气息,他(他们)的叹息、悲戚、欢歌、笑语曾经如此鲜活地存在过。他(他们)思考过、动情过、奔走过、欢歌过,而他(他们)的言语和行动又深深影响着后世一代一代的人们,或命运的同病相怜相惜,或风尚习俗的代代相承,或情感的共联互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