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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的文学与真实
作者:沈嘉柯
《红楼梦》里面的性转问题,其实这点已经在很多细节上面体现出来了。我列出两个例子来供大家参考。
第三十八回里,大观园公子小姐一起赏菊,写诗,咏螃蟹,贾宝玉写了“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红学家朱彤《“饕餮王孙”一联考释》(1980年第一期《江淮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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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真的是做到了察幽入微,极妙。朱彤先生把这个冷僻典故给考证出来。“饕饕王孙”语出典较僻,盖本于明代浙江山阴名士徐渭的《钱王孙饷蟹》。
钱王孙饷蟹,不减陈君肥杰,酒而剥之,特旨
徐渭 〔明代〕
鲰生用字换霜螯,待诏将书易云糕。
并是老饕营口腹,省教半李夺蛴螬。
百年生死鸬鹚杓,一壳玄黄玳珻膏。
不有相知能饷此,止持齑脯下村醪。
这在古代文学评论中称之为用“暗典”,朱彤先生大赞高明。但我觉得吧,还不止是典故用得好。
《红楼梦》说是为闺阁作传,在我看来,纯属鬼话(类似于姽婳将军词,就是说鬼话,拿历史传说编故事)。很多故事情节直接从前人的真事典故,民间戏曲流行小说的桥段,化用来的。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为闺阁昭传。
徐渭给钱王孙写了字,钱王孙就回赠螃蟹当稿费。史湘云听了薛宝钗的大道理,薛宝钗就帮忙买单送了史湘云大螃蟹,做东招待大观园里的人。徐渭和钱王孙的这种男人之间的风雅应酬,即席分韵,写诗结社,就是文人官员的生活常态。
小说里也是很不谦虚的,作者忍了一会就忍不住开始自吹自擂了,“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意思是贾宝玉、薛宝钗、林黛玉的几首,都是大才呢!要知道,《红楼梦》开篇之中有这么一段话:“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
小才微善是他说的,小题目寓大意算是大才,也是他在说。曹寅的一张嘴,天花乱坠,正话反话都让他说了。
《红楼梦》这小说,很会变戏法。很多地方都在欲盖弥彰,故意留下蛛丝马迹,生怕读者太笨,误会了他,又怕读者太聪明,他写的不够婉转曲折有意思。是的,曹寅很怕他这小说写得不新鲜别致,会落于俗套。他是故意追求反俗套的。
我为什么能够瞬间意会到这一点呢?说穿了特别简单。因为我也写小说。我这个现代人写小说也常常把男人的故事写到女人角色上,小说人物性别转换,更好暗喻。
所谓性转,就是性别转换,小说里常用把戏。小说,就是把东西南北中男女老少的言行举止,根据自己需要捏合糅杂。鲁迅就讲过类似的话——“
只要写过小说的人,基本上心里很明白。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饕餮王孙应有酒”相当于曹寅直接交代了,他写的这一章吃螃蟹写诗的故事情节,灵感从哪里来的。灵感是男人们的交际往来。徐渭和钱王孙“字画换螃蟹”的事,作者很熟,所以信手拈来。
薛宝钗写的那首螃蟹诗更加明目张胆,“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问题是,那螃蟹就是
哪个女人会这么嘲笑讽刺自己?完全不符合正常女人的心理,更别说大家淑女的规范。只有一天到晚热衷仕途经济功名利禄的老男人,才喜欢如此自嘲。因为薛宝钗也是个糅杂男人特征的假女人。一种设定的角色,表达某种意思罢了。
你看得懂“暗典”,就恍然大悟,心领神会。《红楼梦》也只有可能是曹寅写的。典故再冷僻,看到了你就可以用。但是在什么场合化用,用在什么角色故事里,就完全取决于作者的生活经验。胡适考证《红楼梦》是曹寅的孙子曹雪芹写的,遗憾的是,按年代与历史,曹雪芹根本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帝王。
很多与皇帝打交道的微妙感,只有超级近距离相处过,天子近臣才能体会。比如康熙做寿大摆筵席,公然赐给曹寅的诗,居然是淫诗,“万重春树合,十二碧云峰”,用的巫山云雨神女梦的典故。古人用典故,就是传小纸条,你懂的。
绝大部分人一生当中,是没有能力创作长篇小说的。所以觉察不到玩高级梗的乐趣。写长篇小说有很多的应用技巧。比如有趣好玩的素材,机锋、桥段或妙语,它们其实发生在男人身上,你又想写到女的身上。那只能性别转换。同样的,一些女人做出的言行举止,也可以用来比拟男子。
读诗的时候这一点很明显。诗人是男是女,至少在历史上有一个署名可以作为参考,你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是对应的。杜甫是杜甫,李清照是李清照。即便是自比女子,也是不加掩饰的。唐代的朱庆馀《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唐代科举中的礼部考试不糊名,这些应试举人为增加成功机会,就拿着自己的诗文写成卷轴,送呈官员增加印象,博取关注,被称为“行卷”。朱庆馀递交行卷的对象是水部员外郎张籍。他写的是女人化妆了,问夫婿眉毛深浅怎么样,但实际上说的是男人勾搭考官名流的社交抱大腿行为。男人献上女人诗,就是在求青睐提拔。
诗词里面男人自诩女子是很明显的,一眼看得出来。读小说的时候,很多读者就没有这么敏感了,因为缺乏创作的经验,不知道小说就是这么一种故弄玄虚的玩意儿。何况曹寅是借第三方口吻写女子的故事,藏得很深,把女人和男人言行举止的边界故意模糊了。
第二个例子,是清代民间小说《照世杯》,写了一个长得漂亮的年轻男子,自诩风流才子,到处寻找艳情奇遇。遇到一群妇女结诗社,被灌酒。他想厮混其中,当个脂粉堆里的假女子。这情节看着,是不是很眼熟?仿佛《红楼梦》洗了几分稿似的。
《照世杯》是个多人混编的短篇小说集子,作者徐震、酌元亭主人等著,成书于清顺治末年、康熙初年,早于《红楼梦》很多年。我摘录一下那几段:
话说苏州一个秀士,姓阮讳苣,号江兰,年方弱冠,生得潇洒俊逸,诗词歌赋,举笔惊人。只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船抵山阴,亲自去赁一所花园,安顿行李,便去登会稽山,游了阳明第十一洞天。又到宛委山眺望,心目怡爽。脚力有些告竭,徐徐步入城来。见一个所在,无数带儒巾穿红鞋子的相公,拥挤着眄望。
……
阮江兰不觉呆了,痴痴的踱到里面去。众美人见他谈吐清俊,因问道:“你也想入社么?我们社规严肃,初次入社要饮三叵罗酒,才许分韵做诗。”阮江兰听见许他入社,踊跃狂喜道:“不佞还吃得几杯。”美人忙唤侍儿道:“可取一张小文几放在此生面前,准备文房四宝。先斟上三叵罗入社酒过来。”阮江兰接酒在手,见那叵罗是尖底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许,乘着高兴,一饮而尽。众美人道:“好量!”
阮江兰被美人赞得魂都掉了,愈加抖擞精神,忙取过第二叵罗来,勉强挣持下肚。还留下些残酒,不曾吃得干净。侍儿持着壶在旁边催道:“吃完时,好重斟的。”阮江兰又咽下一口去,这一口便在腹肚内辘轳了。
原来阮江兰酒量,原未尝开垦过,平时吃肚脐眼的钟子,还作三四口打发,略略过度,便要害起酒病来。今日雄饮两叵罗,倒像樊哙撞鸿门宴,卮酒安足辞的吃法。也是他一种痴念,
对比《红楼梦》里写的同样的情节,夫人小姐们写诗结社,喝酒取乐。这当中都有一个清俊的男主角,少年美貌,热衷于在脂粉堆厮混。
古代这种才子冶游寻风流,稀松平常,阮江兰却“想夹在明眸皓齿队里做个带柄的女人,挨入朱颜翠袖丛中,假充个半雄的女子。”这想法,俨然就是贾宝玉的前世之前身。有没有参考过,有没有化用,大家自由心证。
这又涉及到文学小说中的一个黄金标准——好小说一定会玩梗,高手更是会玩高级梗。妙不可言。孤立静止地训诂考证,是猜不中才子们的心的。
沈嘉柯 /著名作家、文化学者,民主党派人士。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教育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 已出版《生命摆渡人》(人民日报出版社)、《愿你从容地生活》(清华大学出版社)等近60多部作品,畅销百万册,获影响力作家文学贡献奖。学习强国、新华社、央视等多次报道作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南方周末》《社会科学报》《散文》《南方文学》等报刊发表文章,翻译为英语、尼泊尔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