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如果你喜欢怪人,那么范成大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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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沈嘉柯
读范成大,是因为趣味相投,也气味相投。
范成大有一种莫名难言的喜感。很像一个诙谐老友,他知道人世间各种忧愁孤独,但他不愿意与你愁上添愁,而是呼唤你,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管那么多做什么,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说:“古人愁不尽,留与后人愁。”
简直能让人破涕而笑。
别的文人写生病,忧国忧民心忧天下,多愁多病身,何以排解,更加深重。
他写的《病中绝句》,一写就是八首。我选几首比较特别的。
“空里情知不著花,逢场将病当生涯。蒲团软暖无时节,夜听蚊雷晓听鸦。”别人卧床想着花香与帘外雨潺潺,或者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他注意到的却是夜晚听着蚊子嗡嗡嗡雷声一般,天亮了又听见乌鸦在叫。
“溽暑薰天地涌泉,弯跧避湿挂行缠。出门斟酌无忙事,睡过黄梅细雨天。”看起来,他也没什么打事情,只是抱病小别恙,还能出门斟酌喝点小酒,睡一睡,就把黄梅细雨的时日都度过了。
“石鼎飕飕夜煮汤,乱抛参术斗温凉。化儿幻我知何用,只与人间试药方。”
这首是在论说中药的理论,形容自己就是用来试药的。一副少年人顽强自信的口吻。其实他体弱多病,备受折磨,但却偏偏不肯怨天怨地,还能拿自己开玩笑,自嘲一番。
“盆倾瓴建夜翻渠,绕屋蛙声一倍粗。想见西堂浑不睡,明朝踏湿看菖蒲。”
这首意趣最出人意表。围绕屋子的蛙声一倍粗,一个“粗”字,简直写活了青蛙歇斯底里大叫的场景。那嗓门响亮,真的比平时更大一倍。
“病中心境两俱降,犹忆江湖白鸟双。一夜雨声鸣纸瓦,听成飞雪打船窗。”
实在是心情低落了,一夜雨打屋檐上的瓦,他都听成飞雪打在船窗上。其实念念不忘的,还是江湖上成双成对的白鸟。他在思念谁?也唯有他自己知道了。
其实范成大一旦深情起来,简直让人像吞了一口蜂蜜,《车遥遥篇》里:
“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你如星,我像月亮,长相辉映,哪怕月亮暂时晦暗,但是那明亮的星,会一直等到月亮复原,每个月的十五日,一起盈盈如秋水。
这星星,也是痴情人。
这句子,何其深情。
《晚步西园》:“料峭轻寒结晚阴,飞花院落怨春深。吹开红紫还吹落,一种东风两样心。”
同样的东风,生出了两样心,吹得花开,又吹得花落。能倒推出东风的两样心,东风拟人,很寻常,把东风拟出了人的心意多变反复,这说明写诗的范成大,也是一个很懂人性的人。
有恋爱经验的人,都很明白那种忽嗔忽怪忽恨忽爱的心思,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写诗写词的常用手法,无非是倒因为果,化景物为人格,将名词用作动词。但是手法懂的人太多,用得好的例子,很少。平时七巧玲珑心,时刻留心,才能细致入微,信手拈来,浑然天成。
《四时田园杂兴·夏日》:“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像孩童一样天真,看着篱笆空落,日升到午后,注意到蜻蜓蝴蝶。
他也批判社会压迫:“采菱辛苦废犁鉏,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
采菱的人辛苦到指头流血,形如枯槁,也买不起田,最近连湖面也开始收租,横征暴敛赋税沉重,无非压榨民脂民膏。
范成大一生诗词摇曳多姿,真的是时而文艺清新,时而厚重严肃,时而搞怪。若你喜欢怪人,其实他的诗词,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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