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小栎自己按下计时器，开始在厨房里忙碌。

    遥远的童年时代，六岁的小栎穿过的古老的巷子，那里现在变成了小小的桥。在石头桥边就是她的家。

每天黄昏的时候，左邻右舍的厨房，传出来诱人的香味。只有自己家，寂静的不像话。父亲远在外地工作，母亲常常加班晚归。放学步行回家的小栎就这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傻傻等着，饿着肚子，吞着口水。其实家里有泡面，但她厌倦了面条的气味。

那年冬天，某一次提前回家的母亲，看见坐在台阶上的小栎。摸了下她的脑袋，说，今天咱们做好吃的。然后母亲快速地移动到厨房。从口袋掏出切好的小块排骨，那是她回家路上，在菜市场精挑细选的，用油纸包包好外面再套了一个塑料袋，带回家的。

然后呢，母亲又把院子里面堆放的一堆乌黑泥物扒开，取出一根长长的东西来。用清水洗干净，那东西就露出雪白的莲藕本色。一半斩掉黑色的藕节，切成大块，再分解为小块的藕丁。

当另外一半的藕还在被切成薄薄的藕片时候。热水已经在蒸汽锅中滚滚沸腾，小栎母亲开始用那些小块的藕，均匀搅拌上蒸菜专用的米粉，加一点盐和香料。对了，还有最重要的秘诀，这要在末尾加上。

青翠碧绿的茼蒿切碎之后，同样拌上米粉。冬寒训练过的红皮萝卜，切成细细的丝，也拌上米粉。蒸汽锅的抽屉上，母亲开始铺放这些食物材料，细心得像在处理一件工艺品。

一层萝卜丝，一层茼蒿，一层藕丁，颜色好看得异常养眼，母亲盖上盖子。藕丁之上，另外加上一勺雪白的猪油。稍微搅拌。这个时候加进去的猪油会在热度作用下，顺着三层食材渗透下去，这样食物容易熟，还会糯滑顺口。

与此同时，那些切得透明晶莹的藕片，两片一夹裹住了切好的葱花肉末，被小丽的母亲，逐一放进调好的面糊里面。面糊里还加了一点鸡蛋，一点盐一点胡椒粉。

蒸汽锅冒着白色热气，另外一边油锅已经热了。

那些夹住了肉末的藕片，在油锅里冒着气泡，散发出奇异的香味，炸到金黄色，小栎已经眼馋得不行了。这就是藕夹。

看似复杂，但心灵手巧的家庭主妇，半个小时多一点，就整治出上了中国百大名菜之一的沔阳三蒸。但是对于小丽来说，再大的名气都没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放学回家，孤单寂寞的童年，这是最温暖的记忆。

最后，圆桌上摆出了两道菜。红红绿绿粉嫩的蒸菜，三样拼放在一个大盘子里。

酥脆的藕夹，咬一口满满的鲜美，小栎根本就等不及拿筷子，直接伸手抓起一个，呲牙咧嘴吹着气，吃掉一个。母亲半是阻拦半是心疼，“喂喂，死丫头，你给我慢点吃，别烫着了。”

小时候的自己，一边看着母亲手脚麻利烹煮食物，一边看着屋子里的墙壁上的壁钟，默默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什么时候能够吃得到。小栎清晰准确的记住了，灵巧敏捷的母亲那次花了37分钟。她吃得很饱，夜里打嗝了好一会。

结婚以后的小栎，提起来家乡的菜色，决定做给家人吃。第一次试着做，失败了。再做，又失败了。做到第三次的时候，不耐烦了。嗨，老公早就等着开饭，看着烧焦的藕夹，寡淡无味的蒸菜，碗筷一推，黑着脸叫：“出去吃。”

不吃就不吃呀，这年代谁说女人一定要在家做饭带孩子，还非得做的好吃。小栎一样要出去上班，一样的要辛苦。既然这样那就不如一起出去吃吧！

对了，这个时候，没多少人叫她小栎了。同事朋友和老公都直接叫她的名字，李栎。小孩子永远只会叫妈妈。

有那么一些时候，李栎心中也会有那么一点遗憾：为什么没能继承妈妈的好手艺呢！于是她自我总结和安慰，大概自己真的没有做菜的天分。

小孩子七岁的时候离婚了。在大学里面当硕士生导师的老公，跟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好了。签离婚协议的时候，老公放弃了房子，并且承诺要赡养他的父母，以及养育孩子所需要的费用，一律承担。

一瞬间，好像昨日还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转眼之间，长大了，在外地念大学，谈恋爱，大城市结婚生活。眨眼之间有了小孩，眨眼之间，又恢复了自由之身。相爱带来快乐，挫败带来愤怒，告别带来眼泪，成长带来坚强。

父母呢，匆匆忙忙，发生了变故。一个上了天堂，喜欢抽烟的父亲肺癌走了。一个记忆衰减，六十多岁的母亲，有时候会忘记她的名字。五年后，也去世了。

女儿11岁的这年。她忽然心血来潮，买好了新鲜的蔬菜，新鲜的萝卜和莲藕，还有新鲜的肉，以及各种作料。

这一次成功了，共计55分钟。虽然效率不如母亲，但味道总算赶上了。她尝过以后，还有点不敢相信。

藕片要厚薄适度，切得时候要专心。肉末要照着均匀沾上淀粉才会充分的舒展柔嫩。同行不能切太细，因为上锅的时候，其实会缩水。至于猪油那一勺是绝对不能少的！现在时间充分准备足够，还加上了磨碎的芝麻粉。

做好了的时候，锅碗瓢盆是热闹的，心里是安静的。只有母女两个人，也不会寂寞。其实吧，现在的孩子人小鬼大，一直嚷嚷着让她再找一个对象。当然了，得是一个看得顺眼的大叔。逗得她哭笑不得。李栎嘿嘿一笑：“我要是再找男的，肯定也让你过目把关。不过，还是等你考上大学吧。”

“哼，我看你是想单独享受两人世界，不想旁边存在电灯泡吧。做的这么好吃，以前干嘛不做给我吃。”

李栎无言以对，只是微笑。她本来想告诉孩子，是跟着你的外婆学的。但其实，她也没有认真学，只能算是旁观。很多女孩子并不是生来就会做饭，也不是生来就是一个杰出的厨娘。做菜有很多秘诀，但有一个秘诀，是共同的。为了你所爱的人做菜，然后静静的熟能生巧。

餐厅的菜很好吃，真的。但是大家念念不忘的还是妈妈菜，那是另外一种与众不同的好吃。

如果换成了自己的母亲重新来做，也许是另外一种好吃，也许孩子根本就不喜欢从前大人的口味。谁知道呢！其实母亲的拿手菜很多，远不止这两样，但也有的人在长大以后，重新吃到妈妈做的菜，觉得难以下咽，大概这种人已经忘却了本来的初心。世界上有千百种爱，就有千百种口味。

看着孩子吃得格外香，她胸口里涌出喜乐和淡淡的哀伤。这很奇怪，但又合情合理。

人生中那些琐碎寻常的画面，闪着微光。小栎所不能释怀的是，亲人和逝去的天真青春，都无法重来。可是那个脸孔类似幼年自己的女孩子，瞪着天真的眼睛凝望质问：“妈，怎么发呆？你也吃啊！”

嗯，她也吃起来。只有红皮萝卜才能这么晶莹甘甜，只有最新鲜的茼蒿才能闻着清香入口柔软，只有火候足够的粉蒸藕才会软糯浓郁。

到如今的岁月，李栎觉得一切饱足，都取决于自己的心，有亲爱的孩子，也爱惜自己。哪怕外面气候寒冷，但家里暖和安逸，还有一盏暖黄色的灯。冬天的蒸菜，是一个人心中永远需要的，温热的爱。

沈嘉柯

著名作家，在众多报刊媒体发表作品和开有专栏，出版有《那么一点点美好》《假如你的恋人来自香水小镇》《世界那么大，还是要勇敢》等二十多本散文集和小说。 

喜好美食，业余研究心理学。有时旅行，有时在家闲呆着喂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