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

十年后再去动物园时，王博是一个人。他又来到曾令他害怕的湖边，发呆了很久，将视线渐渐移到头顶的天空，也想了很久。十四岁的中学生王博混在全班学生中，由老师带队来参观动物园。当同学们继续前进，他去买了一瓶汽水，途中经过了园中的湖，湖上飘来一只死掉的猴子。他的手和腿都软了，汽水就全部泼洒到地上了。

这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讲，那一刻他觉得他的童年结束了，以见识到生命的湮灭为标记。那种震惊不安不可言说，唯有缄默。后来他就再也不来动物园这种地方。

重返动物园的三天前，他收到了女孩的祝福。

他们吵架分手没多久，女孩就跟别的男人结婚了。他们交往了三年，本以为还能继续走下去，没料到忽然就收尾了。女孩希望他不要出现在她的婚礼上搞破坏胡闹，因此她祝福他重新开始，找到更好的人。

其实这话也可以反过来理解，那女孩觉得自己找到了更好的人，所以舍弃了王博。那女孩本该了解他的，但为了自己的幸福，小人之心了。他又不是王小贱。

二十四岁的王博觉得自己是气球，恨与绝望不断膨胀，令他无所适从。他走遍了这个城市所有涉及美好记忆的地方，痛苦越发郁结至深，最后他来到了动物园。

[游泳馆]

波子的想法很简单，当她将自己挪动到池子中央的深水区时，沉下去，就不起来了。为了保持最后的尊严，她佩戴好泳帽，收纳好头发，穿了黑色背心，外面罩了一件绿色的上衣。

后来她旁边的浅水池里有个小朋友，兴奋地大声嚷嚷，有河马，有河马，绿色的河马啊。

就这样，波子被拖回泳池岸上，一个大叔拼命按压波子的胸腹，给她做人工呼吸。波子咳嗽呕吐出吞咽下去的水，哇地哭了。那大叔对波子说，怎么这么不小心，不会游还跑到深水区，幸好发现的早，你又比较胖，不然你就淹死了。

做过前台小姐的波子曾是个瘦子，失恋了吃成胖子，不能代表公司再给客人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人生完全loser的波子，被公司辞退，生无可恋。她恨那个小孩子。在游泳馆的出口，波子浑身湿漉漉坐在那里，等着那个小朋友出来。她要报复他，告诉他，绿色的河马半夜会去咬掉他的舌头。

[电影院]

被救的波子，在领教过死之恐惧后，再也没有勇气犯傻。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去游泳馆其实是计划自杀，波子开始频繁去游泳池，主动找人教自己游泳。

她就是这样认识的王博，用了一个秋天，波子学会了游泳，也顺便从臃肿的河马变成了修长美丽的长颈鹿。王博从好心的游泳老师变成了男友。之后他们住到了一起，过了一整个寒冷的冬天，看了一部叫做《爱》的电影，度过了第一个情人节。

波子跟王博看的第一场电影是《爱》。电影里，彭于晏扮演的男孩，一时意乱情迷搞大了女友的好友的肚子，女友心碎了。为了挽回女友的心，男孩跳了化粪池。

看到这一段时，波子问王博，你会为了我跳化粪池吗？王博反问她，那你会开着车冲出悬崖坠落大海，跟我同归于尽吗？

波子说，我会。

王博说，我也会。

听到了对方的答案，两人一起笑起来，笑出了眼泪。出了电影院，波子靠在王博的肩膀上，推翻了自己的话，我跟你说，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我不是同归于尽那种人。

波子以为王博会反问她，那你是哪种人呢？结果他没有。他只是搂住波子的腰说，你得多吃点，不能再瘦了，再瘦就变成长颈鹿了。

波子就笑了，默默在心里造句：嗯，失恋有时，再恋有时，河马有时，长颈鹿有时。

王博问她，你怎么不问我跳化粪池是不是真心话呢？

[宠物店]

有一天波子提出，一起养个宠物吧，王博毫不犹豫答应。他们下班后，一起去宠物店挑选，从兔子到仓鼠，从萨摩耶到喜乐蒂，最后才决定了，买一只猫。所有的宠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他们商量了很久，翻着字典寻找朗朗上口又漂亮的词，始终不能达成一致。

某个晚上，他们面对面躺着，猫静静地蹲坐在他们之间。王博忽然提议，不如给猫取名金枪鱼吧。基本上所有的猫都痴迷妙鲜包，而妙鲜包的主要成分是金枪鱼。这是一种奇妙的命名逻辑，波子一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击中了，她说，那好，就是这个名字了。

此后每当波子给金枪鱼喂金枪鱼吃的时候，心头总会涌起怪异的感觉，这种怪异感，仿佛一个人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醒来不得不独自坐了很久。

王博从波子的房间消失后，波子独自将金枪鱼送回宠物店，世界的确太小了，她又遇到了那个叫她河马的小朋友。那天，她没有在游泳馆门口等到那个小孩子。要么他在波子接受人工呼吸时已经离开了，要么是波子等他的中间，走神放过他了。总之，波子后来一直没在游泳馆再遇到那个小朋友。

时过境迁，波子当然早已经打消了报复的念头。不过，这个小孩子却记得波子，他说，河马姐姐，我认得你，虽然你样子变了。你为什么不要这只猫了？

波子微笑着回答，是我，好久不见，你也长高了啊。她回避了小孩子的探究疑问。

那，你能不能把猫送给我呢？就作为，你对我的报答吧！小孩子看着波子说。

[最后的仪式]

十四岁时的阴影，是彗星的尘埃尾巴，那种恐惧扫过心头久久不散。可是人总在长大后，发现这世界上的生离死别格外寻常，又岂止是动物园里的一只猴子。

隔了十年，王博才发现自己欠了猴子一样东西，他得补上。即便他们相遇前毫无交集，全然陌生。

所以，重返动物园之时，他站在小时候害怕的湖边，把那样东西补还给了它。

星期六的动物园，四周一片喧哗，孩子骑在大人的肩膀上，情侣们手拉手，日光下万物都那么和乐融融，二十四岁的王博默哀了半个小时。五分钟给猴子，二十五分钟给自己。

吃奶嘴有时，进棺材有时，相恋有时，告别有时，诞生有时，结束有时。大多数人都这样，一个生命或者一段关系完结了，强迫自己飞快扭过头转移伤痛，匆匆忙忙扑向新的生活，唯独忘了最初的深爱需要有最后的仪式，这是潜藏大地的等价交换原则。

当王博哀悼过动物园里多年前逝去的生命，哀悼过自己确凿无疑失去的恋人，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泪，他对着半空挥一挥手，转身离开。

[完成]

波子把猫送给了那孩子，如果不是他，她早就死掉了，所以她应该报答。但如果一个小孩子都能看出来，当时的她怀着求死之心朝水中央奋力挪去，那么王博当然也看出来了。

王博离开波子的那个下午，留了一封信。如今很少有人再用手写信了，波子把那封信，折叠成最小体积的纸团，紧紧地握在手心，去了宠物店。王博在留书给波子讲了一个一段往事，关于一个少年在动物园的偶遇。以及，他其实不会为波子跳化粪池，因为即便他跳了，人生中某些事情波子还是得自己去完成。就像是电影《爱》里面，少女哀伤的心终于被挽回，并不是靠男友跳了化粪池。

波子从来没有忘记前男友，她一直在偷窥前男友交的新女友的微博。那女孩所享受的，是波子不曾得到过的。当那个女孩收到一只猫作为礼物，波子也向王博提出来养一只猫。

送走金枪鱼的那天晚上，波子在夜里醒来，她走出家里，沿着街道一直走，她找到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瓶波子汽水。

那个夏天，男孩给她买了一瓶当时好玩够潮的波子汽水，喝完后，她爱上那男孩。她就变成了男孩嘴里的波子女孩，不，应该是波子女友。女友有时，前女友有时，这个昵称她一直沿用下来。喝波子汽水的波子，吃金枪鱼的金枪鱼，是不同于宇宙真理，又单独存在的命名逻辑。

她打碎了汽水瓶，取出那粒玻璃弹珠。

天亮后，她去了游泳馆，用王博教会她的方法，吸一口气憋住，轻轻地潜入水中。

透明的玻璃弹珠被送进暗无天日的浅水区下方，敛去微光，在那里的隔层，它将不会妨碍任何人，不朽不腐，代替波子完成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