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到芬兰去死

        

         作者：沈嘉柯

　　十九岁时萧豆喜欢一个芬兰的女孩。

　　他们在一个随机跟陌生人聊天的网站聊上了，之后介绍自己，交换了照片。

　　大桥、天空和山脉，芬兰女孩站在风景画一样的风景前，脸上略有几颗黑芝麻似的雀斑，瞬间萧豆就被俘虏了。俘虏以后，萧豆跟这个女孩昼谈夜聊，扯个没完，顺带，他们两个的英语水平也很有长进。英语也不是芬兰的第一语言。

　　情到浓时，萧豆说我会去芬兰找你，等我勤工俭学，赚了钱有了路费，去见你。但女孩说她可等不及了，她说，不如我来见你。

　　没多久他们见面了，女孩背着包，穿着球鞋，大老远来到中国，两个活生生的人面对面了，女孩嘻嘻笑，伸手按按萧豆的鼻梁，然后惊叹说：“真的像照片里那样塌啊，你说得没错，亚洲人的鼻梁多数不挺拔。不过，很可爱啊！”

　　作为穷学生的萧豆，手心有汗，心脏如鼓。

　　请芬兰女孩在快餐厅里吃了炸鸡喝了可乐。逛街的时候，女孩给了他一片口香糖，她说：“接吻，不要口气糟糕。”所以他们也接吻了。

　　这场会面，萧豆几乎觉得自己是地球上最快乐的男孩。

　　

　　【一份早餐换一个恋人】

　　

　　几年以后，萧豆不是穷学生了，而是穷上班族。有时候赶着去公司，急冲冲拿着麦当劳的早餐一路吃，一路赶公交。有一天他忽然醒悟，那早餐也不过是薯饼煎蛋味道差强人意，自己做很费事，咖啡可乐，完全可以自己批量买回家更便宜啊。省一点是一点。

　　自带饮料的萧豆却犯了另外一个错，那天早上没带零钱。他总不能把一张百元钞票投进去，坐在门口找其他乘客收钱。但要是赶下一班车，他肯定就迟到了，迟到了扣罚五十，一天也白干了。萧豆对下一个有城市公交卡的女孩说：“请帮我刷卡，我把咖啡早餐都给你。”

　　女孩答应了。

　　表面上看，一份早餐换一元车费。事实是，一份早餐换一个恋人。这很划算。

　　这个女孩，牧申，成为萧豆人生里真正交往的第二个女孩。

　　在第一次跟第二次之间，五年过去了。这当中跟萧豆有过往来的女孩，萧豆以一种不怎么有心肝的方式处一处。越往后推移，越是没有。

　　

　　【如果一个人是宝】

　　

　　萧豆跟牧申住在一起，就像混在城市的所有青年男女一样，他们实现了生活和爱情的经济学。

　　原本嫌贵的房租因为双人承担，巨大的鸭梨顿时缩小许多。日常伙食费保持不变，但品种内容有了质的飞跃。到了周末他们有能力吃吃西餐看看电影，甚至还可以参加户外活动。月末上网上银行查阅，存款不减反增。

　　变成情侣之后，牧申也没告诉萧豆，她遇到他的当天，挎包里自备了速溶咖啡跟蛋糕。只不过当她抬头看到萧豆的脸，决定跟他交换。那是一张挺认真的脸，并且很年轻。她的心，有一扇门，她自己从里面拉开了。

　　渐渐地，牧申甚至惊讶了，这男孩比她曾有过的男友，强很多。

　　过马路萧豆会走在车开过来那一边。这种不像日常生活会有的搞法，萧豆做起来很自然。有人把你的生命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你唯有以整个心，对等交付。

　　这世界上无数个男孩，各类极品大把大把。大概我手气好，撞到了宝，牧申心里这么想。她愿意从此做个足够好的女友，直至成为他的终身伴侣。

　　如果一个人是宝，就应当被珍若拱璧。

　　

　　【冰岛的火山灰】

　　

　　

　　2010年的4月，冰岛的火山爆发了。

　　北欧国家都很小，搞得跟《红楼梦》里的四大家族一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冰岛火山喷发，芬兰的全国航空交通就瘫痪了。

　　牧申在这一天看到新闻，她忍不住跟公司的同事闲聊，几座火山搞垮欧洲，电影《2012》编得还是有点合理。下班后再见到萧豆，她发现萧豆的反常。一脸失魂落魄，像被施了法行了巫术的人。

　　牧申问他：“你今天怎么了？难道像我们女生一样，每个月总有那几天？”

　　萧豆收敛了表情说：“今天被老板训了。”

　　这是萧豆第一次骗牧申。他不愿意骗任何一个女孩，这是他个人的信条。人生里有些实话可以不说，但不该欺骗跟你在一起的人。

　　只是，火山灰殃及大半个欧洲，萧豆想起了他喜欢过的芬兰女孩。

　　还是在这一天，牧申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应该做个像样的女友，在男友沮丧低落时，尽力抚慰他。她拉着萧豆出门，去找萧豆最爱吃的米粉。吃完以后，牧申还一反常态。

　　“从现在起，二十四小时内，你说什么我都同意。”

　　萧豆一向听从她。

　　二十五岁的萧豆说：“我们存钱去旅游吧！”

　　牧申愣了愣回答说：“好吧，我们去哪？”

　　

　　【到芬兰】

　　

　　萧豆没法忘记芬兰女孩，就像有光总有影，有记忆就有芬兰女孩的存在。他们手拉手在街头走，经过一条马路，她让他先过去，她要绑一下鞋带。就这样，女孩莫名其妙躺在了路中央，萧豆回头时，地上一团瑰丽的血。

　　这一幕惊心动魄，在萧豆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鲜明深刻。

　　这些年他不止交过一个女朋友，包括牧申，都是他的女朋友。然而，在他的生命里，女朋友跟恋人却不再等同了。

　　一年以后，2011年春天，萧豆出现在桥上，芬兰女孩站过的桥，背后的山脉，大块的天空，都到了眼前。

　　登机离境时，春日的寒气尚重。遗憾的是，牧申却没有跟他一起来。他对牧申那么好，如同牧申对他一样好。

　　去芬兰之前的一个清晨，萧豆忽然醒了。

　　之后，他发现牧申把脸贴在了他的胸口上，很仔细听着什么。是听我的心跳吗？萧豆没有翻身，没有阻止。他以为牧申在撒娇，依赖贪恋他的体温，不想起床。

　　但牧申没有这个意思。她只是按着萧豆的胸口，良久，抬头用一种古怪的神情说：“我真的很笨，很笨。我现在才明白，你对我很好，很用心。”

　　当然，萧豆笑了，他说：“当然，我会对你好，跟你好好过下去啊。”

　　“但是，你用了心，没有用情。”牧申慢慢摇头，在她摇头的时候，甚至都没哭，绝望太深太重，哭是不够表达的。她什么都没发现，什么故事都不知道，但她直觉探查到真相。

　　无言以对的萧豆，沉默到屋子里只剩下他自己。

　　

　　【倾尽爱】

　　

　　芬兰女孩并没有死。

　　发生在萧豆十九岁那年的故事，像大多数异地恋情侣一样，是以一方变心结束的。

　　当天，芬兰女孩躺在马路中央，并且身边一团瑰丽的血，半边脸也烂掉了。然后，萧豆疯狂跑过去，眼泪刷得就奔出来。萧豆手足无措喊救人，半分多钟时间不到，女孩忽然睁开眼睛，哈哈大笑起来。

　　芬兰女孩甩掉面具头套，站起身拍拍手。她拉着瞠目结舌的萧豆回到路边，摊手耸肩，跟你开个玩笑啦！

　　大部分芬兰人都不苟言笑，严肃到无趣。如果不想发疯，就得自己找乐子。这个芬兰女孩，还是个业余魔术爱好者，她是个怪胎，本国气质的叛徒。

　　她跟萧豆说：“我知道，你，非常，非常，love me。”

　　是啊，非常的爱，人一生里第一次的恋爱，倾尽所有，全无保留。然而有个死掉的才子写过一首歌，歌词里说“献尽爱，竟是哀”。

　　这个芬兰女孩游荡了大半个中国，不断在电话里向萧豆汇报她的行踪，游历和趣闻。

　　最后，她又回到萧豆的城市，去萧豆的学校找萧豆，他们在外面找了短租公寓，同住了一个多星期。

　　当她回国后，约定下一次萧豆尽快去找她。但是萧豆没能做到。女孩回到芬兰后，没有多久，在视频网聊里，跟她的新男朋友一起出现。他们的金发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像可以刺瞎人眼的利剑。

　　这么悲哀，无以复加。

　　他的心，死去了四分之三。

　　十九岁时将萧豆耍的团团转的芬兰女孩，彻底俘虏他的身心和灵魂，但这女孩不属于他。

　　二十六属于萧豆的中国女孩，萧豆眼睁睁看着她什么东西都没收拾，一个人孤零零走掉了。

　　这异国如此之美，冰岛的火山灰不再牵连肆虐，最好的季节，山与水洁净无比，如同仙境，残酷的仙境。石砌之桥屹然而立，桥下流水知多少，多少人来过又离去。他闭上眼睛，翻过扶栏，将身体倾斜，向着河流中央纵身跃去。

　　

　　【你应该去死】

　　

　　你把你最完完整整的爱，献给了最后舍弃你的人。

　　对于后来者却如此吝啬如此保留，那么，你有何资格让后来者陪你走下去。你活该凄凉孤独。你只会用心，不会用情了，是个废材。

　　这人生去之何迅，一道闪电照亮又消失，一场大雾聚拢又散开，一次雪积又融掉。随随便便每天都有很多无辜死掉，来不及恨来不及爱。

　　你所遇到的爱你的人，屈指可数。更残忍的是，人会成长。

　　所以，你应该去死。

　　请认认真真死一回。不管是四分之三的心，还是剩下的四分之一。

　　回到陆地上，萧豆捂住了脸，扯掉蹦极的绳索。他的四肢发软，脑袋里无数过往闪回。呼吸着寒冷清冽的空气，时隔多年，他再次哭了。哭得很厉害，眼泪洋溢，夹杂在一群蹦友当中，是个天大的笑话。他要回国，尽快回去，去找到牧申。

选自沈嘉柯作品 《 假如你的恋人来自香水小镇》  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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