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叶相映照:评《一代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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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子怡和她饰演的宫二,在第五十届金马奖得奖。为她开心。喜欢她这个角色,其次是玉娇龙。贴一篇年初影评略作重温)
文 沈嘉柯
温润秀美的妻子在他去搭手前,说男人到了这个年纪,该明白怎么做。他脸上浮现微笑,这微笑的主要成分是自信,是对可知的人生充满了必然的了解。一个中国男人该有的,他都有了。对自己在那个时代该有的武术位置,可以抵达的高度,有充分的预知。相对平静的民国军阀时期,让他有条件保持这样的认知,也去做了他可以做的,能够做好的。
叶问在金楼逐一过关,与宫羽田面对面,博取盛名,如探囊取物。过于圆满的家庭和过于顺利的事业,其实带来的是迅疾的空虚。这个时候,宫二出现,惊鸿一瞥。
之后,他与宫二交手时,尚有余裕心中一动。他输了宫二一点点,见识了六十四手时,叶问仰望着气定神闲风姿无限的宫二时,他面孔上又忍不住浮现微笑。这是一种旁溢的闲情,对家庭和伦理道义轻微的叛离和冒险,因其含蓄,而观感很美。他们书信往来,中间还隐约相约会面。
这令他明知宫二的喜欢,却无法再作出强烈的回应,只能微笑。没有恩怨,只有一段缘。
叶问去了香港,教拳,收钱。无下榻之地,暂借新收的弟子额外搭出的床铺,躺下。他还带着纽扣,也只是带着。
电影里,叶问在香港传承国术,独自一身,重新打出名声和门面,成为一代宗师,开枝散叶。薪火相传,点灯递火的人,看起来仍然保持着血中的热度,但他自己心中,并没有了那种内在的火。劫后余生,再度复兴,该他做的,他努力去做。越到结尾,语调越平静。
在片尾,叶问自白,“有人说,咏春因我而起,因我而收。
这话,听来格外冰冷。横着就是死了,竖着就是生。要么活着,继续做活着要做的事情。要么死了,那就是死了。咏春是什么?也不过是一种拳术。八卦掌,形意拳,八极拳……在叶问心中,只是武术。
四十多岁的那个阶段,从八卦宗师宫羽田手里接过了盛名时,他的境界就不止于此。
他是一个武术宗师,但武术不是他的全部。他对很大的规矩,各种门派,都是游离的。
他曾经误以为自己有一个很大的世界,但结果发现他只有他自己。自己、天地、众生,他都见了,然后他发现,救国养家照护妻儿安身立命,他统统说了不算,要看时势运命。战火中一颗炸弹掉下来,就可以让他一无所有。
他根本就不是凝聚人心,风云际会成大事的革命家,也不是自成势力的江湖首领。他有德行,不会去投机卖国,他别无出路,只能忍辱负重。他只是他自己,只是时代的参照物。他几乎无所作为。
直到他去了香港,小环境,他做成了大时代的事。武术一道,也继续式微,还是有人在修习,不至于彻底消亡。
宫二看起来冷,稳重宁静,不苟言笑,但整个人内在都是热的。乃至积重难返,即便父亲没有死在了师兄之手,她也不会是一个平凡人。她对人生的热望,来自于她的一生都需要父亲的完全认同,虽然她是个女儿。
父亲希望他好好嫁人,成为平凡幸福的女人,她以最高的心力,自觉担当起成为儿子的角色,成为宫家的人。
她做不了平凡人,她有剧烈的渴求未完成。就算是在戏台上当个戏子,她也必定要扬名立万,成为一代名角。宫二有言:当年要真硬着性子把戏学下去,我定会是台上的角儿。
但凡执着,必然入世。她还有悔恨,还有念念不忘,为报父仇,退亲剪发奉道,不传艺不留后,这全部都是外冷内热。面对寺庙中高立的佛像,她永远不会内心平静。自我纠结很久,她才下定决心。她心有眷念,她的“一口气”,看起来是牺牲了自己,但其实恰恰成全了自己。晚年,她悟到无悔只是赌气话。
天地与众生,对她来说并没有意义。她要的,始终就是自己。自己的仇,自己报。自己的亲,自己退。自己的喜欢,自己存于心中,喜欢又不犯法,错过时机,那就到喜欢为止。
所以宫二是自己的主角,而不是时代的主角,叶问也不是。
宫二情愿自损,也不愿意让渡出主动权。她要选择自己的人生和停留的时代,有仇报仇,照自己心中的规矩办事。她其实是在做旧时代男人要做的事情,做士大夫,殉自己的道。马三说“宫家的东西,我还了”,宫二就一定会澄清事实,“话说清楚了,不是你还的,是我自己拿回来的。”
马三这个人,他是高手,不是宗师。马三也是一个纯粹的反面角色。在宫羽田看来,他太烈,会破坏规矩,这是一种容易失控的危险人格。马三心中有武术,无道义,背叛、投日,弑师,一气呵成,不容回头,直至他败在宫二手里。
熬蛇羹的丁连山是武术宗师,更有阅历,所以自知。丁连山自认里子,而宫羽田则是正大堂皇的面子。为了革命,团结力量,有人行暗杀之事,用鬼祟手段,不见光;有人公开做表率,凝聚武师人心,成立中华武术会,倡导南北联合,摒弃门户。作为上一辈人,丁和宫,面子与里子,代表的是儒家道义,习武之人,对天下是负有责任的,救国救民,成败功名都依附在这个上面。
一线天则无所谓自知不自知,谋生、杀人。逃难之时,承蒙宫二施以援手,一念之间,结下缘分。不过缘分在更加重要的事情面前,变成次要的。退居幕后。情缘退下,但人生戏台上,一线天别有洞天。他是个躲避士兵追捕的军统杀手,出手狠毒,溅血取命。
一线天和宫二有缘无分,这个人物电影里有太多留白,他心中想必有过柔情,然后尽情投入于凌厉地杀人打架。一线天最后继续人在江湖,开理发店,收徒弟。如何在社会立足?如何对付登门要钱的混混,他的生存之道,是暴力。武力本就是暴力的一种。
所谓里子面子,不是王家卫的新鲜之谈。面子与里子,对应的刚好是中国千年以降最正宗的一种结构——外儒内法。礼仪道德规矩是表,邢典谋略法术是里,社会的律法规范和潜规则,互为表里,阴阳翻转,一贯如此。江湖人士历练出的经验,与中国的文化道统是吻合的。江湖之远,与庙堂之高,运行法则是相似的。搏命斗狠拳脚本无情,但长久处世,又得符合中国人的“温良恭俭让”。
但这部电影真正动人的,不在于此。
宫二在交出纽扣,对叶问表白之后,仍然“絮叨”。以电影美学来说,点到为止,留有余韵是最好的。但是王家卫没这么做,至少在公映版本里没这么做。宫二不断述说着,关于父亲,关于自己,关于武学,关于爱情,关于叶问,她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这说明她还是热的,有过相遇才有重逢,她有期盼,有浓极的欢喜和悲伤,从未真正心灰意冷,而叶问已冷,唯余微笑。
宫二没有真正得到喜欢的人,就不会在日常中消磨这份喜欢,抱残守缺,恰恰把这段感情止步在心中,也就获得了喜欢的主动权。
她与时代背道而驰,因为她在旧的时代,有规矩和仪轨可以遵循,甚至还可以在规矩和仪轨的空隙,去喜欢叶问。灯,会有人去传。她对叶问说,这条路我没走完,希望你能把它走下去。
宫二的话,叶问的确照做了,去传承,去完成令他余生维持意义的事。这也正是晚年叶问看起来,像一个空壳的缘故。叶问和宫二同样是从拥有到失去,却趋向两极。王家卫这一次最接近中国文化心理最幽微的深处。
归根结底,热武器时代,并非武术本身还有多大的意义,而是传承本身,各人所选择的路和态度,还有意义。武学蕴含的那些精神,也并非武学本身所有的,是从儒家仁义信念之中,从广义的人性中借用来的。
一个功成名就的导演,用很多年筹拍一部电影,斤斤计较无数招式服饰布景的细节,辛苦折磨自己也折磨演员,得到这么一个作品,恐怕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起念于武术延续的感动,用电光幻影企图记录下“有灯就有人”,但声音与画面显现的,却是相反的境界。
长寿的叶问如镜子,旁白串起《一代宗师》。镜中有众生相,与早早病逝的宫二相互弥补。
他们两人,一虚一实,叶问说:“宫家六十四手是一座高山,不应该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宫二却说:“武学千年,烟消云散的事儿,我们见的还少吗,凭什么宫家的就不能绝。”
口中说凭什么不能绝的是宫二,但她又让叶问继续走下去。嘴里提不该烟消云散的是叶问,但他一生不挂招牌,也无所谓什么门户。
他们的心,以及情,得翻来覆去,正看反观。
拼一口气的是宫二,点一盏灯的是叶问,念念不忘的回响,宫二的魂,叶问的身,遥遥相隔,却合二为一。宫二,名若梅。大年夜之约,庭院中的梅花,落雪。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或可作此解。
奉国寺中的佛像历千年而存,光影在佛像上移动,无声无息,家与国多少变迁,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多少人生来,多少人死去,当中那些仰头望着佛像,与之祈祷对话求解的时刻,佛像并不会开口作答给予指引,说话的人,听见的其实是自己声音的回响,于艰难中,做出自己的决定。
最后王家卫还是借主角之口,从“时代”又回到了“个人”。“横竖”两个字指向死生,花与叶都会枯萎,梦和雪总要消融。人生只能我自求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