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问四十岁前是春天,家大业大,培德里叶不愁吃穿,专心习武练拳。有了秀美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孩子。
温润秀美的妻子在他去搭手前,说男人到了这个年纪,该明白怎么做。他脸上浮现微笑,这微笑的主要成分是自信,是对可知的人生充满了必然的了解。
叶问在金楼逐一过关,与宫羽田面对面,博取盛名,如探囊取物。过于圆满的家庭和过于顺利的事业,其实带来的是迅疾的空虚。这个时候,宫二出现,惊鸿一瞥。
他与宫二交手时,输了宫二一点点,仰望着气定神闲风姿无限的宫二时,他面孔上浮现出微笑。这是一种旁溢的闲情,对家庭的叛离。他们书信往来,中间还隐约相约会面。
很快,他就老了。
他直接变成了晚年叶问。这一切,皆因为日军侵华。转瞬一无所有的叶问,在旧式的阁楼里一个人躺着,静静地,无声无息,在心中重新认知活着的本义:生活如此艰难,一身武艺,在世上分文不值。
他面孔上还是呈现微笑,微笑中有着一种冷淡。曾经丧乱,从有到无,从尽在掌控,到孑然飘零。家国、红颜,他有心无力。
这令他明知宫二的喜欢,却无法再作出强烈的回应,只能微笑。没有恩怨,只有一段缘。
叶问去了香港,教拳,收钱。无下榻之地,暂借新收的弟子额外搭出的床铺,躺下。他还带着纽扣,也只是带着。
在片尾,叶问自白,“有人说,咏春因我而起,因我而收。 我但愿他们是对的。我一辈子没挂过招牌,对我而言,武术是大同的,千拳归一路。到头来,就两个字:一横一竖。”
这话,听来格外冰冷。横着就是死了,竖着就是生。要么活着,继续做活着要做的事情。要么死了,那就是死了。咏春是什么?也不过是一种拳术。
自己、天地、众生,他都见了,然后他发现,救国养家照护妻儿安身立命,他统统说了不算,要看时势运命。他只是时代的参照物,几乎无所作为。
宫二看起来冷,但整个人内在都是热的。
她做不了平凡人,因为心高气傲。宫二有言:当年要真硬着性子把戏学下去,我定会是台上的角儿。
但凡执着,必然入世。她还有悔恨,还有念念不忘,为报父仇,退亲、剪发、奉道,不传艺不留后,这全部都是外冷内热。面对寺庙中高立的佛像,她永远不会内心平静。自我纠结很久,她才下定决心。她心有眷念,她的“一口气”,看起来是牺牲了自己,但其实恰恰成全了自己。晚年,她悟到无悔只是赌气话。
天地与众生,对她来说并没有意义。她要的,始终就是自己。自己的仇,自己报。自己的亲,自己退。自己的喜欢,自己存于心中,喜欢又不犯法,错过时机,那就到喜欢为止。在交出纽扣,对叶问表白之后,仍然“絮叨”。以电影美学来说,点到为止最好,但是王家卫没这么做。宫二不断述说着,关于父亲,关于自己,关于武学,关于爱情,她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这说明她还有期盼,从未真正心灰意冷,而叶问已冷,唯余微笑。
宫二没有真正得到喜欢的人,抱残守缺,恰恰把这段感情止步在心中,也就获得了喜欢的主动权。她对叶问说,这条路我没走完,希望你能把它走下去。
宫二的话,叶问的确照做了。拼一口气的是宫二,点一盏灯的是叶问,念念不忘的回响,宫二的魂,叶问的身,遥遥相隔,却合二为一。宫二,名若梅。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或可作此解。
奉国寺中的佛像历千年而存,光影在佛像上移动,无声无息,那些曾仰头望着佛像,与之祈祷对话求解的时刻,佛像并不会开口作答给予指引,说话的人,听见的其实只是自己声音的回响,于艰难中,做出自己的决定。
最后王家卫还是借主角之口,从“时代”又回到了“个人”。“横竖”两个字指向死生,花与叶都会枯萎,梦和雪总要消融。人生只能我自求我道。
原载安徽《亳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