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诞生于清代的“康乾盛世”,当时昆曲已经从清初的禁止(因“北人”不省南曲),到了康熙初年驰禁则已经是“无席不梨园鼓吹”了。康熙帝自身受到汉文化的影响很大,对于国学很喜爱,尤其是对于有“官腔”之誉的昆曲很有研究,称赞其:“昆山腔,勉声依咏,律和声察,板眼明出,调分南北,宫商不相混乱,丝竹与曲律相合而为一家,手足与举止睛转而成自然,可称梨园之美何如也?”另外在《康熙万寿阁》图册中,我们可以看到自神武门始,西经金鳌玉蝀桥,西四牌楼,北经新街口,转向西直门、海淀到畅春园止,大道两旁有戏台四十九座,上面上演着例如《西天取经·北饯》、《上寿》、《浣纱记·回营》、《邯郸记·扫花》、《单刀会》、《西厢记·游殿》等著名的昆曲折子戏,可以说是盛况空前!上层统治者既然如此推崇,则免不了上行下效了。
下面,我先介绍一下昆曲艺术。昆曲又称“昆腔”、“昆山腔”。
在明代中叶江西豫章的魏良辅在昆山地区与善吹洞萧的张梅谷、以及张小泉、周梦山等人,结成在艺术上有共同见解和理想的创作集体,以昆山地区旧有的地方腔体为基础,参考海盐、余姚等腔的优点,并结合北曲把流行于吴中的“小集南唱”的清曲作了很大的改革与发展,“立昆之宗”。其特点是:“清柔婉转,调用水磨”。昆曲艺术从诞生之日起就以其曲文的精致典雅;与其曲调的细腻婉转受到了当时社会各界的青睐,发展很快。自万历年间,昆曲势压其它南戏声腔的剧种。并随之由士大夫带进北京,与弋阳腔并为玉熙宫大戏,当时称为“官腔”。此后,昆曲成为了戏曲艺苑中的“群芳之冠”。在《红楼梦》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关于那些官宦小姐,太太们看戏的文字描述,除欣赏自家家班的戏,有时还要外请,一般情况下是昆、弋两腔皆有。昆曲艺术是当时戏曲艺术中的主流,而贾府是当时官僚家庭的主流,主流之家庭当然是选择主流之戏曲节目,所以说在《红楼梦》中所演的剧目多为昆曲自然就是无可疑异的了。
在仔细阅读《红楼梦》并掌握了一些简单的昆曲知识后,我们其实不难发现昆曲艺术对《红楼》作者家世的一些影射。自昆曲被列为“官腔”后,上行下效之风愈刮愈烈,在明代士大夫家中养有家班作为风雅佳话,是极为普遍的事情。到了明末清初,养家班之风虽然渐衰落,但仍有很多汉族官员的家中保持这这种习惯。《红楼梦》中四大家族的原型曹家与李家皆有此好。这在《红楼梦》书中的第十七回及第五十四回里对其家班就多有影射。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里,有这样一段:
“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着他们带领管理.”
我们应特别注意“已皤然老妪”这句话,这说明贾府里的家班早在几十年前就已有了。这其实也影射了《红楼梦》中的四大家族原形曹家与李家皆有养戏之风。
及至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中,贾母对薛姨妈说:
“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都比咱们家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们,却比大班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提琴至管萧合,笙笛一概不用。”
在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士大夫的家庭中大多都有喜欢听戏的雅好,而且养戏之优劣还成为他们彼此相互攀比的某种资本,如:谁家的戏子唱得更好;谁家的行头更为华丽;谁家的演出编排的更有特色等等。这些也都成为那些贵族私有财产的其中一部分,所以我们不难想象忠顺王府里因寻不到名戏琪官,于是便派人四处寻找,并来到贾府狠狠地给了一番脸色的原因了。
在后面贾母又指着湘云和薛姨妈说:
“我象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茄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
这段文字中的“我象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与十七回的“已皤然老妪”这句话相结合,我们可清晰地观察到这些宦门家班的文化传承情况。我们还可以看到,我国当今的两大文化遗产在二百多年前成文的《红楼梦》中,就已经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了。值得注意的还有贾母所提及的《续琵琶·制拍·胡茄十八拍》,这部《续琵琶》就是曹寅的作品,而且至尽还有抄本传世,文士作传奇之风自唐宋以来一脉相袭,然而此段放于此处,又是《红楼梦》影射雪芹家世的神来之笔!
再有我们可以通过昆曲剧目的名称,看到其中所影射的《红楼》人物的结局。在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中,元妃回家省亲,在宴乐中点了四出戏,旁边就有批注:
第一出《一捧雪·豪宴》,伏贾家之败
第二出《长生殿·乞巧》,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邯郸梦·仙缘》,伏甄宝玉送玉
第四出《牡丹亭·离魂》,伏黛玉之死
又如在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中,贾母带领众人到清虚观打醮,在神前拈戏,先后为《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再次伏笔贾家走向衰败的必然结局。
《红楼梦》与昆曲艺术这二者在很多方面也相互影响着。我们先从昆曲艺术对于《红楼梦》的影响说起。首先我们当看到昆曲艺术对于曹雪芹本人有何影响。在《红楼》一书中我们虽然没有见到曹雪芹像康熙帝那样专门地对于昆曲做下详细深刻的品评。但在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悟得到雪芹对于昆曲艺术的领悟与研究。可以肯定地说,昆曲艺术滋养了曹雪芹文学、美学等方面的文化内涵,更加触发了他的文学创作欲。雪芹借芳官之口说出:
“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
再听一个喉咙罢了。”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点明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道理。大观园的太太小姐们集宴观戏时,所注目的不仅仅是戏台上的喧嚣热闹,简单一句“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
再听一个喉咙罢了。”正是道出了昆腔艺术的音韵之美。“发脱口齿”既指字词发音是否合乎平仄;起转之处是否唱得圆润。在此结合昆腔特征:“调用水磨,拍捱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启口轻圆,收音纯细”可以使我们把昆腔艺术的音韵之美看得更加明晰。退而其次才是演唱者本身的音准、嗓音等方面的自身条件如何。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中芳官唱曲助兴,刚唱道:“寿筵开处风光好。”就被众人挡回:“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这段《赏花时》是《邯郸记·扫花》一折中的经典唱段,因其中出现了变调的新颖形式,这就要求演唱者进行不同音阶的转调唱,这对于唱功是有着较高要求的。大家点这出戏,不也正是说明作者本人是个很会听戏的行家么?
再有两段更纯粹的乐声描写,写得尤其美妙。其中一段在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中描述道:
“不一时,
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
这样优美的音乐自然使人陶醉,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另一段的描写在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正闲话间,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
我们可通过贾母不俗的欣赏品位,体味到那些曲子本身的音韵之美有多么的动人心弦了!
前者说昆曲艺术之音韵,后者我们在说一说昆曲之文辞。昆曲向来以文辞的典雅美丽见长,这主要是他一脉承继了华夏传奇杂剧之正声。纵观历史上的著名传奇剧本,如:《窦娥冤》、《西厢记》、《琵琶记》、《浣纱记》、《牡丹亭》、《玉簪记》、《西园记》、《风筝误》、《长生殿》、《桃花扇》等,他们的作者如关汉卿、王实甫、高明、梁辰鱼、汤显祖、高濂、吴炳、李渔、洪升、孔尚任无不是饱读诗书的文学大家。那些传世名剧无不经过作者引经据典的精心润色,其文学水准当然无可质疑。这些美妙的文辞可以通灵犀、可以移性情。
在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之中:宝钗在自己齐笄的生日上点了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其中的《北点绛唇·寄生草》“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短短的一段曲文竟然让通灵的宝玉初悟禅机!再有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宝玉偷读《西厢》看到“落红成阵”而临水踟躇。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缘!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几句戏文听得黛玉感慨缠绵,叹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而到了后面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你在幽闺自怜。”,“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等这些句子竟让林黛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这些以情反理的传奇杰作,以其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引起了广大青年男女的强烈共鸣。传说杭州女伶商小玲在演出《牡丹亭·寻梦》一折中泪随声下,竟当场气绝身亡!爱情遭遇不幸的冯小青,曾作诗道:“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以此观之那些能移人性情的戏文,正是古今同做的“千红一窟(哭)”呀!
虽然那些传奇剧本多被封建统治者列为禁书,但看戏又作为他们不可缺少的娱乐项目而倍受青睐。在《红楼梦》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得看到封建统治者这种矛盾的心态。在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里,林黛玉在对答鸳鸯的酒令中说出了“良辰美景奈何天”,
“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引得宝钗回首相望。宝钗是要说什么呢?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里,宝钗说出了她的看法:
“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
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而林黛玉既然是灵性文学作品中的灵性化身,她的骨子里自然有一种不同于世俗观念的反叛精神。于是在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在薛宝琴新编的怀古诗最后的两首分别引用了《西厢记》、《牡丹亭》为典故,引起了宝钗的不满,黛玉便讽刺宝钗是“胶柱鼓瑟”说:“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话音落下,探春、李纨齐来帮腔:“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宝钗闻此,方罢了。封建统治者可以用他们强硬的政治手段,压制禁锢人们追求自由的的思想,但终究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人们的天性使然,昆曲艺术正如那枝出墙的红杏,用其优美的表现形式,使人们在一种更宽泛直观的角度,更自由地抒发着人们美好的天然本性。
《红楼》开篇为了避讳,便曰“甄士隐”、“贾雨村”等言,这种特意混淆历史年代的“戏说”之作,当然是要从戏里吸取养分。观《红楼》的服饰,我们不难想象戏曲中的服饰曾代给作者许多灵感。再有其他方面如室内布置、园林等,多也受到传奇戏曲的影响,贾母曾说:“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就是很好的证明。还有人说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是受到杜丽娘所游的花园,宝玉的姐姐妹妹便来自《牡丹亭》中的“花神”……当然这些还要经过细致的考证,但是可以十分肯定地说昆曲艺术对于《红楼梦》是有着极大的影响。
《红楼》的产生对于昆曲艺术的发展也有这一定的推动作用。可以说《红楼》是对于前辈传奇杂剧的文学延续,并为后世的戏曲创作提供了素材,例如:《晴雯》、《黛玉葬花》等昆剧作品,都是脱胎于《红楼》的文艺再创作。再之《红楼》极高的文学价值、学术价值也滋养了昆曲名家的成长,例如:俞平伯、朱家缙等著名学者,他们既是昆曲名家;又是红学名家,两方面的研究著作都很丰富!而我本人也是通过阅读《红楼》而打开了昆曲艺术之门。
《红楼梦》与昆曲艺术都是先人给我们留下的珍贵文化遗产,这二者的发展也应该是相互扶助的。昆曲为梨园行中的文采状元;《红楼》为章回小说中的首点魁星。历代文人滋养着昆曲艺术臻致完美的艺术境界;臻致完美的昆曲艺术也提供给历代文人文艺创作的美妙空间。红楼》笔墨中处处可见赏戏、评戏,古今文士同作一笑、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