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沦

 

　　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

欧阳锋，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五大高手之一。

他外号中的“毒”字，形容得再恰当也没有了。我就曾好几次亲眼看到，他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就将追随他十几年的仆人丢到毒蛇群中去，哪怕仅是一点小小的过失。

但是，他同时也很强大。

强大得几乎令所有的人都畏惧匍匐在他的脚下。

白驼山的人怕他怕得发抖，却没有谁会用崇敬的眼神看他。

除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欧阳克。

我知道欧阳克父亲早逝，而他那本该艳如桃李的母亲，却终日以一幅面纱遮掩住脸上纠结的丑陋痕迹，不问世事，深居简出。

所以我想，他大概是把他的叔父，当成自己的父亲一样看待吧？

在白驼山的侍女与下人们之间，有一种流言以微妙的方式在悄悄流传。

——据说欧阳锋是欧阳克的亲生父亲。

当我断断续续地听到这些只言片语的时候，脑中浮现的，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知道以后，是怎样的心情呢？

会震惊吗？会迷惑吗？会受到打击吗？

我无法想象那个永远是那么傲气、那么自信、那么风度翩翩的欧阳克，会有动摇的时候。

但我肯定一件事。

那就是，叔父在他心目中，永远是无可取代的重要存在。

在看着欧阳锋的时候，他眼中所闪现的那种衷心尊敬的光芒，是唯一让我感到真切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敬重的眼神里，有时候会掺杂一些复杂的、让人无法看透的感情。

当我看到这种眼神的时候，我开始慢慢相信那种传言的真实性。

有一天黄昏，我看到欧阳克一个人的身影伫立在山坡之上，呆呆地看着远处他叔父那座如宫殿般宏伟的居所。

夕阳的余晖将建筑抹上一层令人心醉的金黄色，看上去是如此辉煌、神圣、美丽。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凝望着。

我第一次发现他的脸上不再带有那似乎永不褪色的微笑，眼神中也不再带着时时闪现的轻浮，而是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空虚。

他那孤伶伶的的身影，说不出的落寞。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并没有悄悄走开，而是留了下来。

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夜幕降临，晓月初升，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蓦然间看到我时，呆了一呆。

以他耳目之灵敏，这么久了，居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猝不及防，他没来得及用一贯以来的温文尔雅来伪装自己，像一个心事被看穿的小孩一般，脸上露出了狼狈的神情。

一时两人相对默默无言。

我忽然之间有一种冲动，脱口而出：“公子，你是在想念自己的父亲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根本就不应该多事的。更何况，我早已决定不再接近他、招惹他。

然而，刚刚那一瞬间，他脸上流露的表情是那么真实，所以，才会让我不假思索就将心里的话问出来。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是那么强烈。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眼里露出可怕的神情，猛地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几乎将我的整个人提了起来，勒得我喘不过气，对女子一贯以来的彬彬有礼早已荡然无存。

“你刚才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我被他吓到了，拼命挣扎着，可他的力气很大，根本就挣不脱。

“……公子，难道……咳咳……难道菡萏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他呆了一呆，似乎才明白我所说的话里并没有特别的意思，手一松，我坐倒在地上，摸着喉咙，不停地咳嗽。

他看着我，勉强笑道：“……对不住，我……太性急了……有伤着吗？”伸手搀扶我站了起来。

我慢慢平复了呼吸。

在月夜下，我看着他。在刹那之间，明白了一切。

他在心中所想的是“欧阳锋”，所以，才会以为我指的是“欧阳锋”。

他，七窍玲珑，聪明过人，比起我这个小小的侍女来，作为当事人的他只有比我更接近事实。迷惑、烦恼，却又没有勇气求证，一直在真相之外徘徊。

在众多女子之间周旋得游刃有余的他，可以随随便便付出感情又随随便便收回的他，竟然也有着如此软弱的一面。

我第一次，觉得似乎感受到了他真实的部分。

所以，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凝视他的眼神，不知不觉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他看着我。

接触到我的眼神的瞬间，就明白我已经看出了他拙劣的演技。

没必要用虚假的话来解释，也没必要再掩饰。

我看穿了他，而他也看穿了我。

一个不能接触、不能谈论，却又不能逃避的“真相”，横亘在我们之间。

脸上的神情一变再变，扶着我的手也变得僵硬，过了半晌，他才松开手，冷笑着说：“连自己亲生父母也抛弃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情我！”

一开始，我没理解他所说的话的意思，可是，当意识到它的含义的时候，我的脑中轰地一声，变得一片空白。他的话，像一把尖锐的刀，一下子割开了我一直深深隐藏的伤口。

他记起了我，记起了关于我的事。可是，却用他亲手造成的这一切，来责备我。

我一直没有恨过他，我只恨我自己。可是在这一刻升起的愤怒与痛苦，却让胸臆之间憋闷得似乎要爆炸一样。

根本就没有想过有什么后果，我举起手，狠狠地打了下去。

“啪”地一声清脆响声，他白皙的脸上留下了我红红的掌印。

会被怎样处置也好，我昂起首，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他立在原地不动，既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只是看着我一脸倔强的表情与拼命忍耐的泪水，像是理解了什么似的，脸上露出歉疚之意，眼神渐渐变得温柔。

“对不起。”他轻轻地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又再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怒气在突然之间消失，一直藏在心底深处，让我想要忘记的悔恨感情，在他胸口平稳的心跳声中，像潮水一样席卷我的全身，我剧烈地颤抖起来，放声大哭。

不停地哽咽，不停地哭泣。

而他始终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予以抚慰。

在恍惚之中，我又在他的身上闻到了那好闻的香味，一点一点地，温柔地渗透我的身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抬起我的脸，慢慢地吻去我的泪水，一手搂住我的肩膀，另一手解散了我的长发。

瀑布般的秀发飞散而下，他埋在我的发鬓之间，深深呼吸。

修长灵活的手指在肌肤上滑动。

我尝到了他的唇，咸咸的，那是我泪水的味道。

在醉人的香气中，在他的怀抱中，我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