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屈原与湘楚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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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见于记载的一人,应当是那疯疯癫癫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说道:“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湘行散记·桃源与沅州》)
这时节我所眼见的光景,或许就和两千年前屈原所见的完全一样。(《湘行散记·箱子岩》)
战国时被放逐的出国诗人屈原,驾舟溯流而上,许多地方还约略可以推测得出,便是这个伟大诗人用作题材的山精洞灵,篇章中常借喻的臭草香花,也俨然随处可以发现。尤其是与《楚辞》不可分的酬神宗教仪式,据个人私意,如用凤凰县苗巫主持的大傩酬神仪式作根据,加以研究比较,必尚有好些事可以由古会今。(《湘西·题记》)
由常德到沅陵……香草山花,随手可以掇拾。《楚辞》中的山鬼, 云中君,仿佛如在眼前。(《湘西·沅陵的人》)
沈从文为何如此频繁地提及屈原和楚辞?仅仅是睹物兴起,发思古之幽情吗?
细细品味,看来除了强调湘西自然与人事景观的原始、奇异与葱茏的古意,除了强调自己的创作和和楚文化的密切关联之外,还有更深的意旨。在沈从文看来,正是沅水的灵秀和边民的文化成就了屈原。他是这样说的:
两千年前那个楚国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疯疯癫癫来到这种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方,目击身经这些惊心动魄的景物,两千年来的读书人,或许就没有福分读《九歌》那类文章,中国文学史也就不会如现在的样子了。(《湘行散记·箱子岩》)
《凤子·神之再现》中,在描述了凤凰的酬神场面后,沈从文又借外来观光者说出如下的话: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两千年前中国会产生一个屈原,写出那么一些美丽神奇的诗歌,原来他不过是一个来到这地方的风景记录人罢了。(《凤子》)
在这样的表述中,满溢着沈从文对自己故乡文化的崇拜和敬畏。他“相信还可以从这口古井中,汲取新鲜透明的泉水”(《凤子》),创作出今日的《九歌》。他以楚文化的承继者自居,认定他此生的事业,就是“用一支笔来好好的保留最后一个浪漫派在20世纪生命取予的形式”((《水云——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在同一篇文章中,他还说:“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赞颂。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的诗歌失去光辉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
当代学者、作家和批评家,倾向于把楚文化概括为一种具有更多原始自然气息的诗性的文化。张正明在《楚文化史》中认为,“楚人迁居江汉历时既久,栉蛮风,沐越雨,潜移默化,加以他们对自己的先祖作为天与地、神与人的媒介的传统未能忘怀,由此,他们的精神文化就比中原的精神文化带有更多的原始成分,自然气息,神秘意味和浪漫色彩。”(《楚文化史》P36)从凌宇《重建楚文化的神话系统》、刘一友《论沈从文与楚文化》、聂鑫森《楚文化传统的弘扬与现代神话意识的强化》等诸多文章中的描述中,生命意识,泛神思想,重情尚义,感性和悟性,巫鬼文化,浪漫色彩等词语高频率地出现。“言语饮食,迥异华风,曰苗,曰蛮。”(《清史稿》)一言以蔽之:这种文化“非我族类”。
在后来80年代初肇始的寻根文学潮流中,在那篇宣言式的文章《文学的“根”》中,韩少功说:“中国文学有两个源头,《诗经》和楚辞,但由于中原文化的排斥,(屈原投江被儒者们斥为‘匹夫匹妇自经于沟壑’,评价不高。司马迁在《通鉴》里连屈原的名字都不屑一提,至于楚辞的搬神弄鬼更为汉儒们所不齿),后世基本上只沿着《诗经》的道路发展。” 他感叹“楚文化孤独得很,两千年里自生自灭,到头来退缩到湘西去了。”韩少功用现代意识来观照楚文化的特征。他直言不讳:“我以为我们民族文化的精华,更多地保留在中原文化规范之外。”
在沈从文的想象中,湘西苗民的生命形式,是中华民族年轻时的生命形式。他期待着将这种鲜活跃动的生命形式“保留些本质在年青的血里或梦里”,去激发我们民族的生命力。当一种文化过于成熟时,往往是颓唐,萎靡,暮气,有酸腐气味。这时,就需要一种朴质、拙野的异质文化的介入,去消解它繁缛、臃肿与堕落。之于老态龙钟的中原汉儒文化,雄健朴野的湘楚文化正具有这种力量。行文至此,想起韩少功津津乐道的那个故事:传说张大千去找毕加索学画,毕加索说:“你到巴黎来做什么?巴黎有什么艺术?在你们东方,在非洲,才会有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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