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金锁记》中的几个意象
(2010-08-08 12:5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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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金锁记》中的几个意象
杨俊国
曹七巧本是乡间麻油店的女儿,乡间的水土养就了她一身的野性,富有茁壮的生命力。年轻的时候被贪财的哥哥做主嫁到姜家大院,丈夫是姜家的二少爷,患先天骨痨,是形如僵尸的瘫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七巧作为一个健康的女人,情欲世界永远干枯着。出身卑微的七巧在姜家又受尽鄙夷和凌辱。她暗恋着姜家的三少爷姜季泽,为此她妒忌季泽的妻子兰仙。
小说中七巧与季泽的两段描写是最富戏剧性的场面。第一个场面,写七巧的情欲冲突,这冲突来得如此强烈,甚至带点猥亵的色彩。读者看到七巧的语言里充满了挑逗的内容,那些暗藏玄机的字眼,不正折射着她的性心理活动吗?
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
第二个场面已经是十年以后。生活的沉滞与枯槁无须絮聒。血气十年的青春被寂寞的风荡去。二爷死了,老太太也死了。她分到了一份家产,从此搬出姜家大院自立门户。季泽登门,请求重叙旧情。对季泽的痴情,使她在这位小叔子来访时带着许多幻想,她似乎感到嫁到姜家十年,命中注定就是要和季泽相爱。孰料,季泽正是利用她的痴情而企图算计她用青春换来的财产。当七巧终于明白季泽的来意时,她一气之下轰走了季泽。此时,小说中的两个意象内涵非常丰富: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白鸽子”般的“晴天的风”,其实是七巧对自己的爱情最后的注视与哀悼。对季泽的渴望是七巧人性的表征。她甚至觉得“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过去她只能在双关的挑逗语言中咀嚼一点爱情的渣滓,泯灭了这点爱,她便被彻底地套上黄金的枷锁,“人是靠不住的,靠的住的只有钱。”她变成了地道的疯子。从受害者到施虐者,她的疯狂不仅使自己走向毁灭,而且将身边的亲人拉来做陪葬。
她“恋子妒女”,行为变得乖戾、刻薄和残忍。
她为儿子长白娶亲,而后又横亘在儿子与媳妇之间。她对媳妇横挑鼻子竖挑眼,她侮辱儿媳:“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入夜,她要儿子通宵达旦地陪自己烧鸦片烟,向儿子盘问房中的隐私,好当中渲染羞辱儿媳,连旁边端茶送水的老妈子丫头都觉得难以入耳。儿媳芝寿最终命归黄泉。后来被扶了正,并为她家生了儿子的丫头绢姑娘也未能逃脱这种命运,扶正不到一年就吞生鸦片自杀了。
对女儿长安,她让在已经废除裹脚的年代里裹脚,教女儿吸鸦片。被耽误到30岁的女儿幸而与留德归国的童世舫谈起恋爱了,她却大骂女儿:“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火烧眉毛,等不及要过门!”尽管女儿因恋爱已经戒了烟,她还要在童世舫来访的时候演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使一个留学生心中的幽闲贞静的中国闺秀变成了鸦片鬼。她用她那“扁平而又尖利的喉咙”割断了女儿的婚姻幸福。此时,楼梯上长安脚步的意象尤具象征性:
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小说结尾时候,长安悠悠忽忽听到熟悉的口琴的声音:“Long,Long Ago”她着了魔式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这段文字使读者的心一下感觉到张爱玲式的苍凉。
七巧已经不是正常人了,因此,我们不能以正常人的行为规范来审视她。小说里两个意象颇耐人寻味:当初,那个麻油店的曹大姑娘,“高高挽起大镶大滚的蓝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是何等健壮。那些喜欢她的人,如果她相中他们中的一个,生活大约就是另一种样子了。而小说结尾时:
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
她的生命已经被掏空,榨干为干尸,灵魂已经畸变。她生命的野性在姜公馆的畸形的环境中得到畸形的培育,最终变成一个令人恐惧的疯女人。她毁掉了自己的生命,又拉上儿女们的一生幸福作为陪葬。阅读《金锁记》,“黄金枷锁”当是小说的表层题旨,“黄金枷锁”与“情欲枷锁”的双重夹击,导致人性的畸变,应该是小说的深层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