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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睁大眼睛睡觉

(2010-10-08 14: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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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小说

睁大眼睛睡觉

致敬

毕飞宇

文化


    如今看这个短篇,恍若隔世。印象中这是奥运会前赶出来的,为了腾出时间看奥运会的比赛,在8月8号前把脑子里的好几个小说都写出来了,当时担心时间那么紧,肯定粗制滥造。
    谁能想到,之后的两年,再也没写出中短篇呢?无论如何刺激,好像一切都在离我远去。今年要出短篇小说集,才总算找到足够的理由让自己重新面对那些文字。心慢慢开始复活,谢谢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袁伟老师,无论如何,他允许我任性地用了自己喜欢的书名。
    装帧设计还在制作,英文书名还在斟酌,尽管小麻烦不断,国庆前为了赶时间交书稿,连续几天改得两眼通红,同事和路人见我都绕着走,怕是流行的红眼病。我像是一个身体底子不好、脾气又有点古怪的孕妇,一点一点看着孩子形成,落地。
    好在一切都顺利完成。9月30号下午4点交稿下班,十一可以身心轻松地去枣庄、泰安、沂源。一切看起来,都比我想象的好很多。
    除了感激,真的没话可说。
    谢谢很多人,让我的第二本我自己想要的小说集正在诞生。
    把这个同名的小说发给大家看。
    这个短篇不是我最喜欢的,也谈不上好,只是因为这是毕飞宇的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尽管完全不是类似的小说,还是有致敬的意思。
    希望这本短篇集让我能再往前走两步。


    睁大眼睛睡觉

   

    从美容院出来,眉佳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
    真的,天蓝了更显得云白了,路宽了上面的车也就不挤了,马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没一个长得猥琐蔫吧的。最最重要的是,眉佳的眼界明显宽了。不抬眼皮子,世界就尽收眼底了。不过拉了两刀而已嘛,小眯缝变成新视窗啦。原来,大眼睛真的是有优势的,起码,一眼瞟过去看的东西多吧。
    眉佳乐了,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来没这么好过,包括热恋的时候。于是带着些谢意,眉佳甜蜜蜜地回头又看了一眼美容院的牌子:柏夫美容堂。多别致的名字,虽然是私人开设的,但是眉佳看上的就是这牌子里没有“整形”二字。很多同类地方是什么证都齐全,但是名字也配置得滴水不漏啊,什么整形整容医疗美容中心,听着高大全,像医院似的。即使就是医院,可是,把眼睛拉大一点需要去医院吗?所以,眉佳一点都不觉得在眼皮上轻轻拉两刀要付掉两个月的工资就贵了,相反,眉佳觉得这两刀太划算了。有什么能像钱这样似灵丹妙药呢?眉佳我失恋了,请假一个礼拜,两个星期没上班。谁来看过我一眼?手机打不通,短信发不进——难道我手机没电关机了就不能来看看我吗?谁来过?退一万步,谁动过哪怕那么一丁点儿想来看看我的心思呢?我前七天睡得昏天黑地,后七天夜夜合不了眼,谁给我买过哪怕一小瓶眼睛护理液呢?我天天跟失眠打架斗殴,我天天白日做梦能睁着眼睛睡觉——我要是想不开自杀了怎么办?说来说去,还是钱管用,比谁都管用。现在,我就看着钱亲,我知道我老妈实际上比钱亲,但是她远隔千里,没用。以后,就跟钱过日子了,最起码,它支撑了我这两个礼拜,没让我饿死,没让我病死,没让我痛苦郁闷死。就在刚才,钱还遣使着一个英俊的男人微笑着在我眼皮上拉了两刀,那又怎么啦?我眼睛大了,我心情好了,明天我就去上班。旷工一个礼拜怎么啦,没请假,我也没递辞职申请啊,开除我——可以啊,补偿我两个月的工资,我立马收拾桌子走人。
    想着自己牛气哄哄拿钱走人的潇洒劲儿,眉佳忍不住捂嘴乐了。即使被开除,也要经过主管,经理,人事课,财务室,这么一圈手续走下来,哪怕是最最简化的过程,也要见到起码四个人,他们会发现我眼睛大了吗?如果有人发现,会是谁最先发现呢?是挑剔的人事课长陈云?还是女葛朗台王财务?四个人里就她们两个女的,如果我眉佳走了,同事是不太容易发现的,无论谁走,大家都避之惟恐不及,没谁会凑近了看她有可能变大的眼睛的。
    见鬼去吧,爱发现不发现!眉佳理了理做手术被那块白布罩得歪到一边的头发,决定一个人去吃鱼酷,只点麻辣鱼。四川妹子嘛,眉佳又笑了,自己都快忘了四川话的发音方法,但是,那股子麻辣味儿,怕是这辈子丢不了这爱好了。以前眉佳来过几次,每次不是新来的男同事向她献媚就是她讨好着亚东,这才能去鱼酷过一次嘴瘾。
    亚东?想起他干吗,过去时啦。

    在旺季里的旺季,他实在没想到眉佳竟然能旷工。眉佳是个有两年工龄的员工了,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月是展览活动最频繁的月份。说实话,他以前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的手下。就是病得不能写假条了,起码也能补发个短信来。这眉佳就是音讯全无,擅自一个礼拜不来上班了。据说是闹失恋,否则那一个礼拜的假他都不会准许。哈,现在的小姑娘还能因为失恋两个礼拜不上班?按正常情况,眉佳这样的,依照她旷工的天数,开除她七回都不过分。好吧,你看看,他一个部门主管,整天跟外面大太阳底下的搬运工一样跟着忙,跑展厅、订展板、盯施工。这季节,到哪能临时找到一个既能吃苦耐劳还又有经验的女美工?他一直转着手里的笔,琢磨着一会儿该怎么跟眉佳谈。笔身上有公司的名称,咖啡色的,转起来像是手里端着一杯速溶咖啡,搅拌的咖啡纹慢慢旋转出一句“味道好极了”。可是他在考虑怎么跟一位即将离开自己领导的小姑娘谈话呢,跟味道好不好扯不上一点关系。
    这眉佳,再回来上班,一副天高云淡秋高气爽的样子,和两个星期前没有二样,仿佛她一觉睡了十四天,睁眼不过就是又一个礼拜一。
    他看着她提前五分钟到了办公室,擦了电脑屏幕抹了自己的桌子,归置归置文件夹,还自己把脚底下的地给拖了一遍。她和平时没有一点不一样,在往返于办公桌和卫生间时遇到同事怪里怪气的招呼,她还能打得脸不红心不跳气定神闲。
    看来他不用再犹豫了。眉佳淡定的嚣张,在与她隔着一条办公区和一道玻璃墙的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挑衅。这样的手下,能力的强弱有什么意义呢?随时放你鸽子,随时能让你措手不及。他放下“咖啡”,咖啡纹旋转出的“味道好极了”很快现出原形。于是,他下定决心,不准备跟她细谈了,直接走过去敲敲她桌子,让她尽快写一份辞职报告,发到他邮箱——他不想当着她的面签字。旷工一周还让她写辞职报告,已经够给一个女孩面子了。
    走到眉佳办公桌前时,眉佳抬头看了看他,还冲他笑了笑,那表情似乎是在等待他当面布置工作任务,自信而坦然。他忽然觉得她有点什么不一样,哪儿不一样呢?恍惚了一下,他发现了,她的右眼皮和眉毛之间贴着一个小纸片,碍事却耀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从来不苟言笑,从来认真严格——他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其实,他的年纪顶多大她三五岁,跟大家比,更没有隔代断层的差距,但是自从他做了部门主管,表情很快就严肃得离谱起来,用大家私下的话说,就是比经理还像领导。
    后来,据他和她分析,他的那一声未语先笑,应该不是因为那个纸片,而是纸片上的图案。纸片很白,但图案是樱桃小丸子的,那个迷倒不同国度芸芸众生的日本小姑娘嘟着嘴翘着眉,被从眉佳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从脖子那块儿撕断,身子不知去向,头部却贴到了眉佳的眼皮上,而且倒着贴的。
    “你眼皮上贴纸片干吗?”他当时没敲眉佳的桌子,相反,他开口说话了,这与让眉佳主动写张辞职申请没有任何关系。
    “没干吗。右眼皮老跳老跳,用白纸贴上,让它白跳!”眉佳轻描淡写,像是跟平日里要好的同事抽空闲聊。
    “哈哈哈……”他笑到第二声就觉得自己错了,太失态了。他竟然在大家的办公区笑了,是大笑,而且竟然大笑了三声,才突然截止。意识到从四面八方犄角旮旯里纷纷投射而来的蹊跷怪异的探询,他忽然就本住了脸,噤住了声。他似乎突然就恢复了本色,仍然用右手,“当当”敲了敲眉佳的桌子,“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她和他“区西池,你说实话,那天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我新鲜出炉的大而迷人的眼睛了?”当她和他一起躺到他们的床上时,她还会经常审问他。她并没有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她只是喜欢和他一起躺在床上,逗他。他话少而且短,整天心事重重的样子,眉宇间似乎一直在忧公司前途虑大家命运。可是公司和大家关你区西池什么事儿啊,你不过一个小小的企划主管而已。
    每次面对她无厘头的审问,他倒也配合,点点头承认,“是是是。”其实是不是呢,他也不清楚。就像他们俩两个礼拜之后竟然从见面时礼让地后退一步到滚在一张床上,一切都快速而恍惚,让他茫然。怎么就这样了呢?他从来没打量过她是不是漂亮,眼睛大不大,算不算自己喜欢的类型,他甚至从来没在公司内起过要猎获一个女朋友的心思。因为公司制定员工之间如果恋爱则必须走一个的规章制度时,他是立场坚定地站在同意这一方的。
    但是,一切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快速得让他和她都觉得不塌实。是一见钟情吗?扯淡,都同室同事两年了,工作日里每天都见面,甚至在公司生意繁忙的时候他们还一起出差到别的城市朝夕相处过。
    那为什么两个人像从相斥的两块磁铁突然翻了个身,欠债似的相吸了?难道,真的是因为她把眼睛拉大了他这才注意到她?区西池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没这么俗,就因为眼睛大几毫米他就能把一颗心奉上去。
    眉佳笑着摇了摇头,跟亚东分手那两个礼拜里,她已经认真而严肃地思考过,而且都得出结论了:她不爱了。
    可现在呢?他在这两个礼拜甚至之前的两年里,都没看出眉佳竟然是这么个性格。她上班时间里从来娴淑可人,工作忙时又豁得出去,是每个领导都最喜欢的种万金油型员工。没成想两人一粘乎,他发现她竟是个调皮可爱又聪明自主的小女人。不过,区西池似乎喜欢上的就是眉佳的这些,否则,用什么理由来解释两个人在两年后的瞬间一拍即合呢?难道,用来电来总结?那这电来得也太蹊跷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他在上班时和生活里,完全用一张脸活着,根本不用分辨。他的屋里跟所有单身男人一样凌乱邋遢,这让她实在想象不出,他每天早上是怎么从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衣冠楚楚气宇轩昂地走出去的。那么,为什么看到了他的真实生活后,她反倒更下定决心接受这份布满意外和未知的爱情呢?难道,是因为对上眼儿了……他区西池从来没在二点前上床睡过,当然这是在眉佳没搬来之前了。
    这个一居室的房子是区西池租的,它见证了区西池那些凌乱而缺少睡眠的生活。来北京之后,他竟从来没换租过房子,这是朋友眼里的奇迹。所以,房东这个炙手可热位置的一居室从区西池住进来之后就没涨过价。双方都不想麻烦,默契到不言自明。房东在准备卖掉这个房子时甚至问过区西池手里有多少钱,得知区西池还差一些,他竟然又改变了主意,准备过两年再说。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有时也说不清楚。
    无论区西池睡得多晚,第二天他一点儿也不会耽误上班工作,闹钟响前一分钟准时醒来,刷卡机显示他的时间总是比规定上班时间提前十分钟。而且,他还照样精神抖擞,照样一丝不苟。当然,这也造成了他多年来一直瘦骨伶仃的身材。
    这间小屋眉佳第一次来时,坐了没多会儿区西池就想要送她走的,但是眉佳坐在床沿上一歪就睡着了,怎么喊也不醒,那样子像昏迷,害得区西池对着玉体横陈却了无睡意。
    第二天,眉佳发邮件给区西池,她说她很喜欢这间房子。马上,她又发了一封邮件,强调了一下,是非常喜欢。当然,眉佳喜欢的肯定是她归置后的那间。眉佳翘了半天班来收拾的。区西池下班后回来,几乎认不出了。屋里什么东西都没变,微波炉和冰箱还在卧室,电视和电脑仍摆在客厅,但是沙发空出来了,才有了客厅的概念。
    至于房间,区西池头脚迈进屋,后脚就抬不起来了,他愣了。
    再看眉佳,头上扎了一块蓝格头巾,身上套了个印着鲜艳向日葵的大围裙,正在那间狭小的厨房里做饭呢。
    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的屋里可以这么整洁,干净漂亮得像公司给客户做的展厅。从此,区西池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他仍然会把饭桌摆在床边,等着微波炉叮一声响,摁开就高喊开饭喽!冰箱尽管在夜里仍旧嗡嗡嗡嗡,但是拿瓶饮料取个冰激凌多方便呐。最最重要的,眉佳也喜欢这样。所以,是她吵吵嚷嚷着要搬来的。眉佳把她那个大包裹运来的时候,区西池觉得他们其实刚刚到了拉手亲吻的阶段,没想到就同居了。
    从此,区西池的生物钟乱了,他晚上十点就想上床睡觉,否则坐着就打瞌睡,哈欠连天。早上六点半就自然醒了,再怎么拿被子蒙头数羊,辗转反侧,头脑里也像水洗一样,干净而清晰。最最要命的是,区西池发现他的衣服渐渐都不太能穿了,特别是裤子,腰一个比一个窄,小腹那儿暴发户似的,没一点含蓄的意思了。
    不过,公司里一切都还好。眉佳能装,比他演的都像上下级,更像普通同事。除了眉佳旷工七天没受什么处分让大家有点小议论之外,一切很快就恢复平静了。闲暇时,看着手下那些女孩唧唧喳喳地围着眉佳夸她眼皮拉得真好,连带着皮肤都变好了,他低头偷偷乐一下,眼前就小河淌水似的显现出眉佳在床上的千娇百媚。
    她眉佳弄不清楚为什么,这个疑惑,是关于一切的。
    她为什么这边还没从失恋的沼泽里洗干净身子,这边就一脚跨进了另一个爱情池子。她为什么看了他那个弹丸小屋一眼,莫名其妙地睡了一觉,就毫无办法地迷上了那里的一切。微波炉和冰箱放在卧室里,讨厌的电视和电脑扔客厅里,多有意思的想法。她喜欢。她甚至喜欢上了每天人格分裂似的上班是干练的美工下班是贤惠的女朋友。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啊,她却乐此不疲。
    在绝大多数时候,她甚至都忘了之前的那份爱情。猛然在空闲时想起,她知道,她不是想忘记那份爱情,爱情是美好的,那是女人最最美妙的化妆品。眉佳又不是笨人,物美价廉的东西她从不手软。她想忘记的是那份爱情的男主角。当初,她也像现在这样如此迷恋生活,不过,迷恋与迷恋有本质的不同,现在迷恋的是区西池的屋子,而且没有原因。眉佳甚至很难判断出是这样的生活还是和区西池的恋爱给她的快乐多一些。
    但是,当初跟亚东在一起的时候,眉佳从来没想过一间房子能让她如此迷恋,几样摆设能让她兴奋,钢筋水泥的四面墙会让一切美好。那会儿,眉佳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那个有着韩剧男主人公般姓名的男人,眉佳为他奉献了自己从女孩到女人的时光,陪伴他从男孩到男人的历练。眉佳觉得,她离婚纱越来越近了,虽然这辈子她可能只有这么一个男人,不过那也是现在的神话,她愿意努力去创造神话。
    但是,婚纱的男主角却在离镜头越来越远,他慢慢露出了男人所能具有的最最猥琐的本质。他想分手,但是他吞吞吐吐,不干不脆,不清不楚,从“我们是不是不太合适”到“你的胸部怎么越来越小了”,虽然结果有所指向,但过程粘粘乎乎,逶迤拖沓。最后,还是眉佳自己发觉的。
    “为什么每次一说要拍婚纱照你就推三阻四的?”“你的眼睛太小了,拍婚纱照肯定不好看。”“那我可以化妆啊。再说了,婚礼那天我们可以请最好的化妆师,拍摄下我眼睛最大时的美丽。”“可我是跟你过日子,又不是跟婚纱照和光盘。”“那要不我去整容吧,把眼睛拉大一些是很简单的手术。”“那是假的。”眉佳就像韩剧那样给了男主角一耳光。因为朝夕相处,因为天天相对,眉佳太清楚下手的位置了。接着,眉佳在五个红印还没泛起时,就转身走了。如果真的是摄像,如果镜头拉一个特写,眉佳的背影一定美丽得有点颤抖,潇洒得无极限。
    他区西池在心里列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在他人生长河里,是短暂的,渺小的,似一朵浪花,在开口向眉佳说出之后,一下就会淹没在人生大河里。
    他要向眉佳求婚了。
    之前他开玩笑时说过,眉佳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等他问得认真了,眉佳就开玩笑,说你是想结婚还是想跟我结婚?区西池就语塞了。这次,区西池是来真的。他第一次正面而感激地请房东吃饭。按房东微笑里的优惠价计算,区西池的卡已经能宽裕地应付掉首期了。所以,他把求婚摆上了计划的头条。
    鲜花一束,美酒两瓶,好菜一桌。区西池的脸颊兴奋成红扑扑的模样。既然是小范围的求婚,那就从两个人的来电说起。这份仓促得迷人的爱情,它的开始有多诡异,它的降临有多搞笑,它的过程有多甜蜜啊。最后,区西池想说的是,再美艳的花,总是要结果的。否则,何来终成正果一说?所以,让我们结果吧,共同孕育几颗属于我们的种子。
    这是区西池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哪本他忘了,似乎是本外国的书。从看到那天起,他就拾了起来,藏在心里。他觉得这句话能让他心动,无论以后娶谁,这句话都会被钦定为求婚语。但是刚过十点,区西池觉得脑袋中“丁冬”一声,拨了琴弦似的,歪头就躺下了,躺在了“甜蜜的求婚”过程的第一节阶梯前。睡梦中,他的嘴角挂着笑意。虽然从眉佳来之后他一直这么睡觉,但他的眉头从未这么舒展。看来,他甜蜜的结果在梦里吐露了。
    眉佳一直笑吟吟地看着,直到区西池倒在床上。他其实一直就坐在床上,平时吃饭也如此。每次吃完了,翘起腿就能横躺在被子上,否则,他的肚子也不会一直那么肆虐地膨胀。眉佳似乎知道区西池想要说什么,她醉心于过程,悉心收集着区西池小心而坚持的试探。不过,眉佳似乎一直在担心“结果”的到来。看到区西池倒在最最熟悉的被子上,她反倒轻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就是这个夜晚,区西池借着酒劲儿,却睡得不太塌实。他总感觉有什么事想完成却没完成。是工作吗?可是工作从来不带回来的,再火燎眉毛也是第二天进办公室之后的事情。那是什么呢?迷糊中的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惟恐酒劲儿再一冲,把什么都冲跑了。
    终于感觉到了胀痛的膀胱,他醒了,原来是要上厕所。
    摁灭了厕所的灯,卧室的床头灯就显得愈加温暖而明亮。不,是明媚。哦,昨天的求婚没完成?没事儿,好事就要慢慢来,一步一步,一点一滴。俯身在眉佳可爱的额头上亲一下,下面就可以做第二个美梦了。
    “眉佳,你怎么醒了?”“眉佳……”她生活太美好了,所以每天都过得飕飕的,色调温暖,温度适中。但眉佳还是保持了几分警惕,她不觉得自己会真的因祸得福到这种程度。眉佳的警惕来自于黑夜。尽管她再没有失眠的机会来体验黑夜给她的提示,但眉佳还是觉得眼睛给了她些许暗示。清晨醒来,眉佳每天都要在化妆前尽情伸一个大大的懒腰。一觉睡到天亮的境界,自己每天都游刃有余地实现着。只是,眼睛没跟上这份惬意,每天早晨都干涩难忍。
    难道,真的是区西池说的,她的眼睛出了问题?最近他经常提起她的眼睛,像是开玩笑,又像是勉强在触碰一种忌讳,绕来绕去还是她那引以为傲的美容过的眼睛。
    眉佳再坐在柏夫美容堂那位英俊的男人面前时,发现那位英俊的男士已经换风格了,奶油派绅士一晃成为硬派性格小生。话少了,变得比区西池还少,嘴角冷硬地出现两道纹。以前做手术的时候有这两道纹吗?眉佳恍惚地在回忆里寻找,哦,是有,当初是弯的,向两颊翘着。在眉佳决绝却仍旧带着些害怕的表情面前,那两道纹曾经柔和地给过眉佳无限的信心。现在,它们已经不认识眉佳了。
    是的,柏夫美容堂似乎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武侠门派的分会,“堂主”永远一副威严冷酷的面容,披上一件制服,比“法官”还“法官”。
    “堂主”和“法官”合为一体,说:“如果觉得眼皮太宽、太长,拉掉一截可以,容易的很。觉得眼皮短,要增加一截?对不起,下个世纪吧,那会儿这个手术应该和治疗感冒差不多。”一个回合没过,眉佳便败下阵来。当初自己的潇洒和断然,让自己连一张发票都懒得开。下面,眉佳就得自己面对后果了——自己的那双后天努力才大而迷人的眼睛,将渐渐开始褪去光鲜的手术效果。在长时间闭眼之后,眼皮会听从自己的本能,慢慢收缩,逐渐开始盖不住眼球。也就是说,眉佳可能要睁着眼睛睡觉。
    睁着眼睛睡觉?眉佳的第一反应是好玩儿,曾经,自己有一段时间多么渴望睁着眼睛也能酣然大睡。现在真有这个机会了,眼睛受不了。早晨起床时,它们干枯、酸涩,像是白班夜班连轴转着,从不休息。有一天,眉佳甚至从眼睛里揉出过一只被蚊香熏死的蚊子。
    难道真的要一辈子睁着眼睛睡觉?眉佳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撩她,先是心里,然后蔓延到全身,最后,具体而实在地集中在她的眼睛里……他眉佳原来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她一直如此吗?是拉了眼皮之后变成这样的,还是从小就如此?自从眉佳搬来之后,他们俩就一直面对着面睡觉,说这是同呼吸共命运,说这叫脸对脸心贴心,说这叫相濡以沫。习惯了,彼此都能睡得恬静,安然。
    那么,自己每天晚上是在眉佳的注视下酣睡的?也就是说,每次在摁灭灯光之后,每次在大汗淋漓的雨水之欢之后,每次在黑夜的来临和被驱散之间,眉佳一直睁着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打量着自己?区西池其实也没觉得他那天晚上被吓着了,因为酒意是睡眠渐渐给睡醒的,好梦是小便给搅和黄了的,那么后面的睡不着觉,总不能把原因都归到眉佳的一双大而迷人的眼睛上去吧。
    可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从此之后就总也睡不着?夜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眼睛看不到夜,从来看不到。人所能感觉的夜,是肌肤感受的,是呼吸采纳的,是耳朵捕捉的。否则,为什么会有“黑夜给我了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呢”?眉佳的眼睛拉过,他知道,他不仅赞成,甚至很欣赏。所以,眉佳的眼睛根本构不成冲击自己睡眠的原因。那么,自己为什么会睡不着了呢?他尝试过翻身,然后一动不动,静静等待着没有注视的睡眠和美梦。但是久等不来,反而只觉得两道灼热从脸颊一溜转到了后背,灼热感不弱反强。后来,他甚至能清晰而强烈地感觉到后背有两个点在疼,恍惚间,似乎还有肉焦的味道。他连忙起身,是自己的吗?眉佳的双眼明亮而诡异,似乎在应和着他的疑问,是他的吗?他试过把眉佳推着翻转半个身,让眉佳的眼睛灼灼地去盯着天花板。开始眉佳会娇嘤着又翻过来,他便用胳膊和腿抵着,让眉佳熟悉并习惯仰面朝天的睡姿。但是,他仍然久等不见熟悉而温和的梦乡,反道是两道熟悉的灼热光线,隐隐穿破黑暗,从天花板上熟练利索地反射到面前。隐隐的无边黑暗中,眉佳那双美容过的双眼又赫然离他更近。
    眉佳似乎也确定了自己眼睛真的出了问题,请了假,出去半天,回来后却一脸黯然,显然是没找着什么好办法。接着,又出去买了一副眼罩回来。那是给严重失眠者用的,如今,他们的小屋里也要常备这个了。
    区西池还在翻身,千娇百媚的睡眠女神,妩媚地招了招手,越飞越远。唉……她真的,她什么招都使了。
    她首先尝试着不再跟他脸对脸心对心相濡以沫,然后是等着盼着他能如往常一样到十点“丁冬”就睡着了,然后她再睡。她甚至整夜做家务,就等着他呼吸平缓,嘴角能露出熟悉的笑容。可是,没有什么办法能起到根治的作用,她总不能不上班而只在家呆着,夜里看着他睡,白天自己睡。慢慢的,他甚至都成惊弓之鸟了,似乎是她不注意打个瞌睡,他的呼吸就不均匀起来。
    能怎么办呢?衣带渐宽,伊人憔悴。她是古代的怨妇吗?为什么就该她如此迁就。他白天口口声声说没关系,天一黑,一挨床,战战兢兢。他似乎从此就睡在了梦的门外,门环摇一摇,他就听到了。即使听不到,他也能感受到。
    她干脆买了个眼罩回来,她有点病急乱投医。但黑猫白猫,她干脆把眼睛罩起来,这总行了吧?眼罩还似乎真有些作用。连续两个晚上了,他眼圈上的青黑淡去许多。是的,那青黑转到她眼圈上了,在眼罩里她睡不着。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两块黑乎乎的绒布一挨着她的眼,她浑身噌的就起了火似的。屋里有无数星星,在绕,在飞,忽远忽近,忽密忽稀。有时甚至天女散花,落到她身上时劈啪作响,似乎烧着了她的细皮嫩肉。这跟之前的通宵守侯相比,还不如前者。
    工作没法做了,一进办公室她就两眼发黑,似乎是黑眼圈会乾坤大挪移,到了办公室就从眼圈挪到了眼球上。
    日子没法过了,区西池虽然仍旧没有一句怨言,但他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想想,一个领导不敢看自己下属的眼睛,这说明什么呢?不是关系暧昧,就是心里有鬼。
    除了不能再正常地看她的眼睛,连碰他都不碰她了,仿佛不是她的眼睛有问题,而是她得了什么妇科病,一碰就传染,百分之百。
    这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她不清楚,也没法清楚。或者,谁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像她连自己的眼睛哪天开始不再听话地闭上都不知道。那么,她又怎么确定区西池是哪天开始不再敢正视她的眼睛的呢?他仍旧从来不当着她的面说自己的感受,只是在她逼问得紧时,嘴里含饭,语焉不详地含混着,“抽空去医院看看。”去医院有用吗?自己那两小条窄窄的眼皮又不是人家医院给割下来的。即使是医院割的,医院能给重新缝补回去吗?退一万步,医院真给缝补回去了,她耷拉着眼皮时连农村来的张亚东都看不上她了,他区西池还能重新捧着鲜花,把求婚的果子虔诚奉上吗?她忽然觉得,这似乎又是一个沼泽。跟前一个相比,没有什么不同。她能做的,就是挣扎,她知道挣扎的力度越大,下陷的速度就越快。所以,她已经掉进了绝望的黑夜里。那里没有白天,更别提什么黎明,连最接近黑暗的黄昏都没有。在那里她倒是又能睡觉了,甚至又能像以前那样连睡七天。不过,她肯定还是睁着眼睛的,她没法控制。如果能控制,也许这日子一点波澜都不会有,也许区西池早把求婚的结果必恭必敬地摆到了桌子上。
    他他想,他得请假了。
    他累,他睡不着。开始还能装睡,现在连装也没法装。只要摆出睡觉的姿势,很快他就会全身轻轻地颤抖,筛糠一样。当然,这不是他的问题。是眉佳。她的眼罩没戴多久,就摘了。在眼罩刚刚来临的那两天里,他一度以为那是救星。虽然随时会醒,但他随时能睡。现在看来,眼罩根本就不是救星,只是从黑暗到更黑暗的转折,一个开幕的序曲,或者准确地说,是旁白。
    眉佳第一次摘眼罩的晚上,区西池在梦里就觉得右眼皮老在跳。他在梦里就愤怒了,他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比让他无法睡觉然后没法上班更加倒霉,更加灾难。于是,醒来后他学着眉佳的办法,撕了个小纸条贴在眼皮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樱桃小丸子的头像,纸条似乎也没起作用。眼皮该跳还是在跳,而且越跳越厉害,血脉贲张。
    眉佳起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看着她怎样缓慢地摘掉眼罩的。本以为眉佳只是想上趟厕所,他只消忍受几分钟的煎熬,但眉佳没去厕所,她在化妆台前坐下了,对着镜子轻轻笑了笑,似乎是笑给他看。
    接下来,他看着她描眉,夹弯睫毛,纹了眼线,涂了眼影,还在她青黑的眼圈上扑了两层粉。
    看起来,眉佳似乎是把她的早晨提前了四个小时。但是接下来她没有擦口红抹保湿霜梳头喷定型啫哩水然后挎上她的坤包换掉拖鞋开门去上班,而是又重复了一遍在眼睛部分的化妆过程。完事了,她轻轻晃着脑袋凑近镜子,她的眼睛连同着脸庞熠熠发光,光彩照人,而浓墨重彩的眼睛,无疑是光彩的中心。眉佳似乎对自己现在的化妆技术很满意,她又笑了,起身,走回床边,躺下又睡着了。
    他喊了三声眉佳,第三声之后,他的声音都颤了。那天的黎明,来得异常迟缓。
    第二天的夜里,眉佳的化妆过程更加漫长而细致,效果也更明显。
    她梦游了。她除了睁着眼睛睡觉,竟然还梦游?于是,他不上班了。
    他用电子邮件请的假,病假。请的是一个礼拜,但是,在第二个礼拜一,他仍然没去上班。手机关机。房门紧闭里面却没人。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大家除了不停地拨打他那个手机号码,没有别的办法。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恋人,有没有亲戚朋友在这个城市,除了一组数字,没有能听他说话的第二个办法。经理火冒三丈地在办公区里咆哮,没人敢去接茬。旷工这样的情况,在中层领导里面是没有先例的。
    她只有她知道。
    对,全公司的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区西池走了。不过,他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他在她第四个梦游来临前走的,房门的锁是她换的。她只知道这个。
    她还知道,今天晚上,她终于能睁大眼睛睡觉了。
    至于明天,她又不知道了。也许明天她也消失了,消失得谁也不知道。也许明天一上班,就会有一纸主管任命通知摆在她桌面上。毕竟,工作要继续,生活更得继续。
    也许……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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