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谷雨(给你看一种温情脉脉) |
小弟,哥不知道躺在家乡那片孤静寂寥的土地中的你还想不想哥,但哥想你。想你的年轻,想你的可爱,还想你对世界杯的那份牵挂。你已经喜欢上了球场的山呼海啸,在只有风和云陪伴的田野里,你寂寞吗?
小弟,九八年,九八年那个无聊的假期,因为有对世界杯的向往,因为有你痴傻的着迷,那个夏天才精彩起来。还记得吗?哥想,你不会忘记的,因为那是你成为球迷的开端,是哥把你领进了足球的大门。
那个夏天的开始,春耕刚刚结束,开始躁热的天气因为世界杯的来临而引爆了多少球迷的热情。可在酷热中的北方农村,所有人都像枝头静垂的叶子,无精打采,毫无希望地追逐着阴凉地,傻坐着。是啊,足球对于贫困的内陆农村,只是人们在调换频道时厌恶的一种内容。对他们而言,黑白相间的足球是一种遥远的、不可想象的东西。自己祖先发明的东西,可在现代农村,后辈们却觉得懵懂而怪异。
而哥,哥是很多人眼中的异类。在省城上学的哥喜欢上了村里人连实物都没见过几次的足球,并迷恋得炙热而执著。万籁俱寂的深夜,哥悄悄地挂起一面床单,遮住家里那台十四寸小黑白,咬着嘴唇拼命压制要冲出喉咙的呐喊欢呼,只能默默地,紧盯着屏幕。
小弟,哥的怪异第二天便传染给了你。于是,我们兄弟二人紧裹着床单,防备着被电视屏幕招来的蚊虫的叮咬。你似懂非懂地看看屏幕,又看看在抑制兴奋的哥,眼里也慢慢放出光来。在白天的闲暇中,哥用草根给你布置演示着什么叫越位,怎样分辨一个球队的战术。你则专注地望着被比喻为球员的草根发愣。一个月,哥瘦了很多,像被暴晒了一晌午的茄子。你呢,小弟,你戴着两个青黑青黑的眼圈,连暑假作业都忘了做。
小弟,直到今天哥依然惊讶于你对足球的快速理解,更心服于你的身心俱入。白天侍侯好家里那两头牛、七头羊和一窝猪,帮着家人给玉米施肥给棉花打杈给红薯培垄翻秧,深夜两点,你总是比哥还准点起床。很多次你干脆不敢合眼入睡,干等到球赛开始的时间。先叫醒哥,然后扭低音量,再打开电视机。你不屑于哥对荷兰队的青睐有加,而是有些偏执地认定秃头(齐达内)带领的那个队会是冠军。你面红耳赤地对抗着哥对你资历太浅的评价,并倔着性子扭头暗自嘀咕,“咱们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
小弟,你的那份神情深深地烙在了哥的脑海里了。直到如今,每每再看球赛,你的可爱还是会在眼前一再闪现。很多时候,哥泪流满面,根本看不成球赛。
小弟,后来你赢了,高卢雄鸡不可思议地捧起了大力神杯。可能连最高明的评论家都没想到,在中国一个闭塞的内陆农村,一个刚刚沾点儿足球知识皮毛的十五岁男孩准确地猜到了这场游戏的最终结局。当哥的不能食言,那天按着约定,哥冒着少有的烈日头到菜地给你摘了两个西红柿,你却把更红一点的那个给了哥,以表示对师傅领进门的感谢。小弟,品尝着酸甜酸甜的西红柿时,你突然扭头纳闷地问,“哥,怎么看了个把月没见咱中国队呢?”
说实话,小弟,那一刻哥真愣住了。哥呆呆地盯着手里剩下的半个西红柿,渐渐耳根发烫,后背也粘湿起来。仿佛中国队没进入世界杯是哥的过错似的,哥觉得那么羞愧,那么难堪。小弟,那会你哪里知道,哥在一年前和很多很多跟哥一样的球迷一起,在校园的深夜里失望地摔啤酒瓶、愤怒地敲脸盆底,失控地宣泄着希望过后的绝望。
小弟,记得当时哥找了个借口去洗脸,你就一直那样坐着,似乎明白了什么。
后来,哥毕业了,对工作无着的失望让哥赌气跑了出去,一头扎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哥雄心壮志地以为自己会像想象里的那样闯荡出个什么来。小弟,你念初三了那会,天天在紧张的压抑中憧憬着你的年龄该憧憬的、幼稚的青春时期一定会幻想的。你给哥的信中也这么体现着。哥跟你一样,其实也有过那么一段美好的时光。在信中你写的最多的就是关于足球的内容,你不停地问着,我断断续续地回答着。有一次知道你有个想去学踢球的念头,哥还发火了,四页纸,哥写满了大骂你的话,内容无非是可笑、愚蠢、幼稚的字眼。
小弟,之后有两年的时间,哥极少跟你联系,甚至从不跟家里联系。这两年里你和哥其实都遭遇了生活设置的种种磨难。也许那是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的遭遇,只是迟点早点而已。所以你和哥都学会了平静地面对。那两年哥一直在温饱线上挣扎着,像躺在岸边的鱼,水塘近在咫尺,鱼却无力弹跳,只能绝望地张张嘴,吐几声哀怨。小弟你更惨,辍学了,高中刚念了一年半。是啊,那个家本就不堪重负,哥已经把家里拖垮过一次了。那个家就象场上拼尽全力的球员,腿脚抽筋的后果只能是无望的难堪。哥不愿意跟家里联系是因为羞耻,哥到外面两年了,弟弟念到了高二都要辍学,哥真是百无一用。
耻辱强烈地压着哥,哥只能一言不发。
小弟,你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学手艺的哥不知道,你只是跟哥说不用交学费,下课后帮学校干活就能相抵了。除此之外,你的信里满是喜悦,洋溢着希望和意外。你说学校里竟然可以踢足球,而且还不耽误上课。这对你来说的确值得惊喜。那会哥还是居无定所,但只要哥给你地址,你总能寄来一封封充满希望和鼓励的信,哥只有惭愧。
小弟,哥到现在还收着二零零一年七月份你给哥写来的最后一封信,信中,你头头是道地分析了中国队这次一定可以出线的理由。哥当时还悲观地训你,说对一切都要现实些,别到时希望转化成失望会对足球绝望。其实哥何尝不想中国队能冲上世界杯的舞台,与那些偶像级的球队一起在亿万球迷面前表演呢?这就像哥这两年走过的路,哪怕生活再怎样铁面无情,再怎样持之以恒地展示它最现实最黑暗的一面,但哥始终没有放弃希望。于是,哥渐渐有了不断好转的处境。
可就在七月底,那是怎样的阳光明媚啊!小弟你躺在一辆车的车痕旁,身边的血刺眼地炫出周围一个个丑恶的灵魂。肇事者跑了,围观者上百,几十人知道掏电话报警,却没有一个想起抢救才是最最重要的。你为这起普通而罪恶的交通事故付出了你刚刚十九岁的生命,全家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小弟,哥见到你时没哭出来,哥知道你最烦哥眼皮子软,见奥运会上升国旗都会流泪。那天哥很麻木,很虚无。等到什么都结束了,哥才觉出心里的痛,撕裂的拉扯的痛。哥给你买了很多报纸,上面有许多鼓励中国队力争出线的消息,哥想,它们肯定符合你的心思。
小弟,那年的十月哥是用一种平寂的心态看十强赛的,没有欢呼,没有嘶叫,没有兴奋。中国队出线了,哥甚至都没加入狂欢的队伍。哥只是把自己整天整夜地关在哥的那间小屋里,把酒痛哭。
很多人替你惋惜,小弟,有的因为你年轻,有的因为你一直以来的聪明,有的因为你即将学成的手艺,还有人为你健康而清新的生命。哥惋惜的是你的葬礼。家乡的风俗是没有结婚的人走了,一切从简,简单到几乎没有才好。家乡的人善良地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减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所以带你回家的那天,几个长辈坚决不肯让你的骨灰进屋。那一刻,哥愤怒得崩溃了,歇斯底里地喊,蛮不讲理地叫,好象这几年哥在外面就学会了不管不顾地无理取闹。最终,哥还是输了。在送葬的人群中,最爱你的父母撕心裂肺,晕倒在村口。而哥没有,哥只静静地跟着队伍,送你。
小弟,哥这些年总是念念不忘那个场景:熟悉的原野上平空添起了你孤零零的小坟头。那份生离死别,那种天人永诀,历久弥新。哥当时只能软弱地望望天问问风,为什么生活总是这样作弄人。哥的工作有转机了,小弟要当全家顶梁柱的想法就要实现了,可老天硬是不公。抬头看天,天空蓝得没有颜色,低头问风,风惭愧得慢慢趋向虚无,茫然四顾,哥渐渐就只能无语了。
小弟,四年了,四年对树来说是四个年轮,对人来说弹指一挥,对足球来说就是又一个世界杯。但明年的这个德国世界杯,哥想,哥就尽量不看了。关于世界杯的狂热已经留在了你走的那个午后,就像哥的二十三岁,永远留在了那个阳光明媚得有些诡异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