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到八宝山向朱述新遗体告别。
老朱是我人民大学新闻系同学,比我高一届。毕业后,他分配到张家口日报,好歹算对口。我则分配到安徽一个部队农场锻炼。记得一次春节回京,和同学夏晓林一起去看也在北京的老朱,他说正在设法往北京调。我和晓林也蠢蠢欲动,想到人大新闻系“回炉进修”。他1975年如愿调到新华社北京分社,我们则一事无成。1978年,我和晓林都考取了中国社科院新闻研究所的研究生,而他已经是资深的新华社记者了。
朱述新离开新华社后,先后在北京出版社、北京日报工作,担任的都是一把手。他的能力很强,把两个单位都搞得风生水起。我们平时交往并不多,但在一些场合,也会碰面。有一次,是在一场大变故之后,他见到我,详细询问了我的情况,并鼓励说,你文笔好,闲了正好写东西。
前几年,听说他做过一次大手术,身体不好。有一回在一位同学孩子的婚礼上见到他,果然已是步履蹒跚,老态毕现,但没想到,才66岁就走了。联想到当年和我一起看望朱述新的夏晓林,居然已经走了13年了,不禁怅然有失。
10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是写给夏晓林的,只给了佳木,未曾公开发表。现在一并贴在这里,作为对已逝去的老同学的怀念。
晓林,你在天堂还好吗?
转眼间,晓林离开我们已经三年多了。我总想写点纪念文字,没想一拖拖到今天。
我和夏晓林是人民大学新闻系同学,在大学关系并不密切。那几年正革文化的命,学校乱糟糟的。开始我们因观点不同不是一派,后来又都逍遥,来往不太多。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河北一个县的农村教书,我分配到安徽一个县城当宣传干事,天各一方,不通音问。有一年回北京探亲,竟在街上邂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况曾同窗。以后只要见面,总要借几杯酒,浇满腹愁。
1978年政治气候回暖时,我已借调北京工作。记得有一天,他满头大汗地跑来找我:“听说了吗?恢复研究生招考了!”我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问我怎么打算,我说:“再作冯妇!”于是俩人拊掌大乐。考什么专业呢?倒有点踌躇起来。不久前,我们曾谈起邹韬奋,都很崇拜,还想共同写一部邹韬奋的电影剧本——那就考新闻史吧。有一位名人说,命运有时在喝茶或吃酒时决定,此之谓欤?
我俩都顺利地考上了社科院研究生院新闻系中国新闻史专业研究生,但是我后来转了行,他也没研究邹韬奋而研究了张季鸾。毕业后,他留在新闻研究所,我分配到人民日报,前后院,常常见面,真正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晓林是很想当记者的,他的文笔也好,但终于搞上了研究工作,这大半是因为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在大学时,他就得过肝炎,脸色苍白,人比黄花瘦,背还有些驼,但他却比谁都有艳福。记得有一天,我正在宿舍看书,忽然小弦切切,好多人都跑出去看。我不明所以,也拉开门往外瞧。原来是晓林和一个姑娘说笑着走过来。那姑娘明眸皓齿,落落大方,看得这帮小王老五一个个眼睛发直。原来这姑娘就是晓林当时的女友后来的爱侣吕佳木,中国音乐学院学钢琴的,现在中央电台工作。那时谈恋爱的还不多,不像现在,刚进校门就出双入对。不少同学纳闷:这小子病病歪歪,怎么这么快就勾上个大美人?
念研究生不久,晓林就选择了张季鸾与大公报作为毕业论文题目。选定前,他问我:“选这个题你觉得怎么样?我还得请你帮忙,你跟高老说说。”他说的是我岳父高集,大公报的老人,还是张季鸾的内侄,我当然愿意帮这个忙。那时,思想解放的暖流刚刚融化极左思潮的坚冰,打破人们对大公报和张季鸾的成见,是很需要一点理论勇气的。他的论文在刊物发表后,引起很大反响,有人反对他的观点,更多的是称赞他打开了一片禁区。我后来和他开玩笑:“你怎么背叛了邹韬奋,投奔了张季鸾?”他说,“对邹的研究已经不少,而且已有定评;对张的评价几乎都是负面的,这很不公正。”现在,研究张季鸾和大公报的文章、专著已经很多,而且再看晓林的论文,也还有“左”的思想的影子,但在当年,晓林可算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因此还被推选为中国史学会理事和张季鸾研究会副会长。
后来,晓林干的工作比较杂。他参加过《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的新闻媒介》、《中国新闻事业通史·改革开发时期的中国新闻事业》等国家重点科研项目的撰稿,长期参与《中国新闻年鉴》的组织和编辑工作,1983年、1984年、1985年、1992年、1993年的《年鉴》,都浸透了他的心血和汗水。那几年,同学们当官的当官,出国的出国,出专著的出专著,他的心理一度有些不平衡,有时找我聊天也发过牢骚,还想调动工作到报社当编辑或记者,终因种种原因未果。可是,牢骚归牢骚,一旦干起工作来,他还是那么认认真真,勤勤恳恳,一丝不苟。有一段时间,他还担任了新闻所的工会主席,为职工的吃喝玩乐操心,被中国社会科学院评为优秀工会干部。
晓林是1995年发现患了肝癌的。他在医院动完大手术后,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脸也白得像一张纸。他跟我说这事儿时,声音虽然低弱,却还像平常那么干脆利落,就像说别人的事儿:开始发现时多大,动手术时已经多大,什么时候出院,什么时候开始化疗……我背地问佳木:“晓林怎么知道啦?”佳木说:“那么精的人,这事儿瞒得住他吗?”
我见过不少癌病病人,有的表面上也无所谓的样子,但一年半载都离开了人世,但晓林却整整活了三年!他住了几次医院,动了几次手术,我都记不清了,但我从未见过他有过任何的悲观和沮丧。他每次住院,都要照相,出院更要照相,还要和家人到公园去照。三年照的影集就有一大摞,都堆在家中的书桌、茶几或沙发的扶手上。我几次去他家,他除了忙着沏茶,削水果,就是让我看照片:有的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有的剃光了头,脸上还留着做化疗的印记;有的安静地坐在朋友中间,有的侧卧在草地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永远那么乐观,对战胜疾病有着十足的信心,像孩子一样憧憬着重新开始生活。他还总是嘱咐我:保重身体,仿佛生病的是别人,不是他。
有一次,我接到他的电话,约我晚上去公主坟附近一家饭店吃饭,我问他有什么事儿,他说,没事儿,就是想见见老同学。到饭店后见几个老同学都到了,他正陪着大家聊天,才知道确实什么事儿都没有。他为我们要了好多菜,还一个劲儿让我们喝酒,而我印象中他连一口东西也没吃,说胃口不大好,只倒了一杯水,静静地看着大家吃,不停地站起来给大伙夹菜。他更瘦了,脸色也更坏。吃完饭,他又一一把大家送上车。那次,我有个不祥的预感。临走,我对他说:“我会常去看你。”
最后一次见他,是 1998年9月18日下午。第二天,我要去山东出差,鬼使神差下班后就去了医院。
他的脸、眼睛、身上都已经发黄,据说是黄疸随癌细胞全身扩散了。我俯身叫他时,他吃力地睁开眼,失神的眸子闪出一丝喜悦的光。我侧身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说了些安慰的话。只听他一字一顿地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接着,有些浑浊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又叫着我的名字,断断续续地说,太苦了,太难了。我很惊异,因为这是我在他生病后第一次听他说他的苦痛。那天,他的思维出奇的清晰,而我前一次看他,他已经深度昏迷了。他吃力但极有条理地说:“要是依着我,我早就放弃治疗了。我之所以活着,一是因为佳木,我亏欠她太多,西医、中医、这医院、那医院,哪听到一个偏方,千方百计也要找来;二是因为牛牛,这孩子心眼好,实诚,是我的好儿子;三是你们这些同学、朋友,对我那么好,希望我活着,我不能走,再痛苦也不能走,所以才撑到现在。但是,太难了,太苦了。”他歇了一会儿,又说:“你回来给我写幅字,小点儿,我放在枕头底下,想你了,就拿出来看看。”我点点头说:“一定写,一定写。”牛牛为我们照了一张握手的合影。我怕他太累,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四天以后,我接到爱人电话,说晓林去世了,就在我去看他的第二天,9月19日的上午10点45分。我想起那天的情景,忽然憬悟:他一定知道自己就要远行,所以才会攒足了精力说那么多话,但他还是略施小计骗过了我,他说要我回来给他写一幅字,他不想让我出差时为他担忧。
我匆匆结束采访,赶回来参加了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佳木哭得泪人一般,她告诉我,我是他见到的最后一个朋友;我走后,他就陷入了昏迷,再没说什么话。她问我都说了些什么,她希望我记下来,因为那是他最后的遗言。我记下来了,在脑海里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了。这段话给我的印象太深,这是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的对妻儿、对家庭、对友人无限眷恋的毫无伪饰的真实流露,即使是诉说哀痛,也直白,素朴,真挚,闪烁着人性的的光芒。
那天来的人很多,除了亲戚,都是朋友,他的朋友真多。一些当了高官的同学也无一例外地赶来为他送行。当我向他的遗体鞠躬时,突然心里大骂自己糊涂:我怎么就没想到带一幅字塞在他的枕下呢?我的字虽然不好,可是他喜欢。他临走前对我的唯一要求,我没有满足他。现在,他去了,我难道不应该让他带着走吗?
那天晚上,我悄悄地写了一首辛弃疾的《破阵子》——他最喜欢的诗词之一,又悄悄地烧了。我曾多次望着星空,无言地问:晓林,那首词你收到了吗?今天,我还要再问一遍:你收到了吗?你喜欢吗?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写于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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