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西行漫记 |
22日清晨出发前,友协张老师说头天晚上冷,有点感冒,而他感冒后会发烧,发烧上雪山,海拔又高,又冷,还要在山上过夜,他觉得坚持行走会比较危险,所以决定撤回,从大坂城返回乌鲁木齐转至吉木萨尔,由贾马力骑马送他出去,再乘牧羊人的摩托车送他到大路上。他走的时候侯向科问我是否需要一起退出。我觉得退出有点可惜,元元也太孤单,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走。早晨八点半钟,行走队伍继续进发,贾马力送张老师出山,行李队伍押后。
在昨晚的梦境里,我似乎还在走着那条山道,乱石漫无止境,情景令人绝望。醒来后我还觉得奇怪。因为最初的河滩路我并没有不好的感觉。我喜欢石头,喜欢石头中间的雪山清泉,也喜欢头顶巍峨的群山和群山之上清澈的蓝天。在整个行程中,我也没有过绝望感。不过我确实紧张过。曾有两次,我深深地害怕和后怕,怕自己真地走不出那片深沉雄伟的大山。
最初的二十多公里山道盘旋蜿蜒,没有现成道路可走。从清晨直到下午三点钟,我们一直沿着淌水河缓慢上升。道路在背后延伸,前方是一座又一座的山头,河谷在两山夹峙间,风沿河谷向山下劲吹,凛冽如割。清泉和泉声一直不曾间断。我们似乎走在屏风之间,绕过一个弯,再绕过一个弯,再绕过一个弯,再绕过一个弯。上山如此,下山亦如此。山山不同,景物各异,倒也不显寂寞。
走到九点多,黄明和小燕子忽然发现了车师古道的痕迹。其实不是古道,而是以前可以通车时的车辙,是条乱石渣路,辙痕非常明显,不过隐没在骆驼刺草棵子中间,很难看见。但这条路也是忽隐忽现,并且伤脚,我们仍然踩踏大石或者草皮行走。走到十一点半,在一个河流交汇的河滩上碰见两个牧羊人,他们说还有十公里可到主峰琼达坂山下,估计也就是两小时的路程。我们听了信心倍增,吃了干粮,顶着烈日,走在骆驼刺和荒草滩间,感觉异常快乐。
前面的路程显得轻快,后面就开始不轻松了。一点多,我就饿了,一直没有休息,体力难支。并且脚痛,渐渐落在后面。我和元元在后面紧赶慢赶,与大部队的距离还是拉开了。遥遥看见法师和行者们在乱石上歇脚吃东西,我们也赶紧吃点喝点,继续往上追。两点多,我完全撑不住了,请他们先走,我歇一下再追上来。元元觉得不妥,但也没办法,只好如此。正在无法可想之际,贾马力骑着毛驴出现了,在河对岸向我们打口哨。我赶紧向他挥手,请他过来。
贾马力过来后用毛驴驮着我走了大概半小时,顺利到达主峰山脚溪边。因为路程艰难,山路绕来绕去,我又需要上驴下驴,有些队员累了要停下队伍重新捆绑行李,所以大家是同时到达山下的。彼时我感觉歇得差不多了。这时随身带的水已经喝完,干粮也吃完,只剩下压缩饼干和两块巧克力,包袱又难拆,只好就着河水吃完压缩饼干。我还在溪边洗了把脸,感觉自己体力还不错,可以走完剩下的路。于是大部队在一个大慢坡上作了短暂的几分钟休整,继续前进。
黄明、任我行他们走得很快,较早达到慢坡上等着我们。山坡对面是一个高山草甸,放牧着大群羊,一对牧羊犬一直在冲着这边狂叫,大概叫了半小时。我路过的时候它们还在叫,他们几个都学狼叫,它们毫不理会。等到我叫了几声,只见那两只狗垂下尾巴,看了我几眼,转回头走向窝棚去。真是令人惊异,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忽然这样,却给我落下一个名声,就是我竟然吓跑了一对藏獒。
我们是三点钟结束慢坡行走,开始正式爬山。这时我们已经走了二十三公里山路,海拔从几百米上升到两千多米,有些队员出现了高原反应。山势陡峭,崎岖难行,只有羊径可循。山多巨石,草皮浮土极薄,不堪受力,脚稍不稳,即会滑下,一侧是陡直高山,一侧是乱石悬崖,山泉轰响,群鸦乱飞。行走的步伐随即变慢,我倒不显得落后了,大家一步一捱,努力攀登。到了果然难行、无路可走之处,上无可抓附,下面是巨石深谷,稍微不稳当,便会滑落。望而生畏,令人冷汗迸出,手脚并用,缓慢爬过,还要仔细提醒自己每一步都要踩稳、踩实,战战兢兢,专心行走。
走到四点四十多分,海拔渐高,忽然面上感觉细小水滴,开始不以为意,后来望见山头乌云压顶,越往高处,小雨渐变成雪花,到了五点多,雪越下越大,漫天飞舞,雪落地即成冰晶,驴马低头在雪中觅草,远望四围山峰,雪光闪烁,把个天山装点得好不俏丽。衣物准备不足的队员开始难受,两个法师僧衣单薄,更形萧瑟。整个行走队伍的战线越发拉长,慧在法师脚有宿疾,怕耽搁进度,一直缓慢行走在前,片刻不肯停留休息。这时走的全是石头山道,路窄、陡滑,为大家安全起见,明贤法师开始走在队伍后面殿后。中途休息的时候,他说要给大家唱首歌。其时雪舞长空,人马寒冷,只有冷水冷馕,说不出的凄凉惶恐。但因为有人催迫,法师始终没有唱成。
雪势越来越大,局面开始严峻。山势层叠,群山依次闪出,只见一山更比一山高。在叠嶂群萼间我们越走越高。雪不停,越下越大。元元缺氧反应很厉害,黄队医给她服了红景天。谈笑靖冻得嘴唇麻木,说不出话。毛小同最近一直身体不适,背上的行囊成为沉重负担。任我行饥寒交迫,叫喊说要去跳崖。但是我们离主峰还遥遥无期。还有漫长艰苦的路要走,并且无法骑马、骑驴,队员背的行李也不能减轻,我和元元也没有食物补给。在山上停留的时间越长,遭遇的危险就会越多、越严重。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走,不停地走,不能停地走。
我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走上琼达坂的。六点四十五我登上第一个大坂心情一阵轻松,以为已经登上主峰,但随即我就看见不远处,更高的琼达坂上的雪光,威严、寒冷、俊俏。我坐在石头上等元元他们。元元服药后状况好很多,但是随着道路的延伸体力也在迅速下降,每个人的步伐都变得很慢。几百步的路程要走半小时。我眼看着谈笑靖他们从谷底一步一步爬上来,一不留神,上沟的时候走错了路,上了另一道坡。那道坡极为陡滑。黄队医和元元手脚并用爬下来,谈笑靖和毛小同缓缓溜下去,法师在后面也走错了,好在众人有惊无险,都慢慢绕到这边,一步一喘,爬了上来。
从这道坂到琼达坂不远的路程又花去一个多小时。七点五十,我终于站在了琼达坂的曲线上,而道路前方的浓雾正在向我飘来,前行者的身影已经看不见,后面元元他们还在另外的山峰下,离这里还有一大段距离。这时四周的山峰全成银装素裹,坂上大风刮过,爽利快捷,犹如迅马奔驰。对面山峰上雉鸡咕咕鸣叫,细看踪影全无。云气浓厚,天色麻麻黑,莫名恐惧随浓雾一起袭来。忽然就落下了眼泪。
雾越来越浓。在大坂下的背风处,先到的队员都在原地等候。因为风雪,因为浓雾,因为天快黑了,而我们却在琼达坂上。必须要在天黑前下到半山,必须要所有队员一起走,不能分散,不能掉队。
八点半,最后到达的队员攀上了琼达坂。谈笑靖的行李放上了驴背,贾马力把自己的羊皮袄给了她,但她还是捂不过来,意识模糊。因为接下来的路段是下坡路,所以大家精神也好了很多,整顿了一下就立即开始下山。明贤法师、广东台侯向科殿后,慧在法师已难行走,阿勇搀扶着法师。贾马力在前引导,队伍排成单线,全速下山。
似乎是霎那间,天黑了。
队伍在沉默中前进。贾马力让阿里木在前面带路,自己在后面跟着法师。他是个风趣的人,觉得气氛有点沉闷,就说,我给你们唱个维语歌吧,于是就唱起了维语情歌。在黑沉沉的夜里,头顶是雪云浮沉,雪花寒风扑面,脚下是不成路的路,碎石乱滚,右侧是不可知的深谷,山泉回响。体力透支,只有意志在起作用,就是下山,下山。贾马力低沉忧伤的歌声在沉默中显得那么悲凉萎靡。唱了几句,我们请他停下,似乎软弱的情歌会使每个人在疲累饥寒中,平添不必要的有害的伤感。
到了第一个可以休息的缓坡,贾马力说这里是个羊圈,避风,可以扎寨过夜。但是这里还在下雪。所有人的行装都不是在雪山上过夜的装备。大家毫不犹豫,脚不停地继续赶路。阿里木忽然想起来,说前面八百米处,还有一处平台可以做宿营地。听说只有八百米,每个人都有点兴奋,似乎可以立即得到休息。
彼时整个队伍已经毫不间断地连续走了十三个小时,不管是行者还是我和元元,以及广东台的工作人员,体力上都达到了极限。但是既然胜利在即,多走几百米有什么问题呢?所以我们还是有点振奋。有头灯的队员打开了头灯照路,哪里有什么路,不过是顺着阿里木前面的身影乱走。黑黢黢的路上,风声过耳,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以及被踩滑的石头滚下山坡的声响。
摸黑走了很久。有队员开始哭骂为什么一定要今天上山,也有队员叫骂为什么八百米要走这么久。谈笑靖迷迷糊糊地走,人人担心她会滚下去,黄队医一直在她前面,走几步,回头用灯照着路,叫她跟着走。天气渐渐晴朗,雪停了,可以望见远处群山之外吉木萨尔的灯火,以及山口村落的灯光。也可看见走在前面的队友在更低处的头灯灯光移动。大家纷纷发问,今天是要走回吉木萨尔吗?是要走到村子里吗?可是能走到吗?体力渐渐不支。我甚至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压榨出最后一滴能量。我走不动了吗?我该怎么办呢?
一阵难过。我想,我只能走一百米了,就再也走不动了。就算冻死在这里,我也走不动了。
这时,最前面的灯光停止了移动,开始往上照。阿里木说前头已经找到了扎营的地方,队伍太慢了。他上来架着谈笑靖走得飞快,到了宿营地。我也不用再跟自己叫劲,慢慢挪完了最后的几十米路,坐在羊圈边的石头上。贾马力已经把行李拆开放在地上。我和元元决定先吃东西,再搭帐篷睡觉。这是夜间的十点钟,头顶银河倒挂星光灿烂,没有风,地上是羊粪、浅草。
我们赶紧吃榨菜和火腿肠补充体力。然后就在悬崖边下帐篷、挂灯、铺毡垫,这些活竟然作得飞快。在帐篷里坐下后我开始发烧,不敢喝冷水。黄明、毛小同他们在用法师的简易燃气炉煮汤,我们要了救命的热水,喝着方便面煮的热面汤,幸福感油然而生。想起以前的热饭凉茶热水澡,悠闲舒适的家居生活,顿感平常生活的珍惜可贵。
这天晚上和第二天清晨,大家都喝到了热水。我俩一直喝的是热水兑果珍,还算比较幸福。最奢侈的是小燕子,她竟然有很美味的鸭翅膀可以吃。
那晚安顿停当,跟队医要了体温计,可是量不出来体温。十二点半睡下,只听见隔壁溪水哗哗作响。半夜雪落帐篷,发出轻微的飒飒声,但时间很短。一宿无梦也无话,直到红日爬上东山,照得帐篷温暖如春,方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