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时间到了,我和战友小姜一起探家,踏上了龙镇直达沈阳的列车。车厢内人声喧杂,狭长的空间里弥漫着廉价的烟草味、香水味以及汗泥味。我和小姜好容易找了位置坐好,闲谈了一会儿。这时天近傍晚,晚霞似乎还留恋似地竭尽全力地放射着绯红的光辉。
外面渐渐地黑下来,小姜便叫我先睡一会儿,这是我们事先约好了的,轮流“放哨”休息。因为听已探家归来的战友说,火车上特别乱,骗子小偷像影子似的不离左右。
从戎三年,初次探家,心情兴奋得难以入睡,但一想到后半夜还有放哨的任务,只好把头埋在臂弯里,不知不觉竟真的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姜把推醒了,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抬起头,车厢里光线很暗,外面黑漆漆的,只有列车在有节奏地运行着。
小姜说:“快到哈尔滨了,你放会儿哨吧。”之后他又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你注意点儿左侧对座的那个女的,东张西望的不像个好人。”说完后他就伏在桌面上睡去了。
我有意地向左侧看了看,天哪!她正注视着我。这是一个穿着入时的女郎,身着一件乳白色的无领毛衣和一条赭石色的呢子裙,浓黑的长发在脑后随便地梳成一根辫子,她的眼睛很美,可此时,并不明媚,似乎闪着几分哀怨、几分焦虑、几分愁绪,或者说是其它的什么东西。这样的目光仿佛能把周围的一切都拉过去。我赶紧转回头,不敢再看她了。
我从挎包中翻出姬小苔的个说《野菊盛开时》,小说很吸引入,“女广告人梁棠欢和她五岁的儿子被绑架后,在郊外的木房中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刚看到这儿,我忽然感觉到那个女郎站起身走过来,竟然和我对座的一位农民打扮的中年人调了座。我的睡意一下子全飞了,我合拢了书本,直了直腰,决定加强防范。
“解放军同志,是探家吗?”她终于开口了,声音虽小却非常清晰。
“是”。
“当兵几年了”?
“三年”。
无论她提出什么问题,我都满怀敌意,只作简单回答。她与我委碗了半天,最后终于说出了正题:“我的钱包、车票在上车后被偷了,你能否借给我一些钱,我回去后会寄给你的。”一个姑娘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不论是真还是假,都需要勇气。她说完后脸颊飞上了两朵薄薄的红云,同时也轻舒了一口气。
我笑了,也许我的笑有些牵强附会。对这类听得过多的荒唐故事让她讲得滴水不漏。我明白,现代的骗子,他们的手段、骗术高明得很。我们连有个战士到海南出差,在列车上,有一个编织毛衣的温柔娴淑的女人同他邻座,可是在他一觉醒后发现随身带的三百元钱竟不翼而飞了,对座除了一对老两口和一农民外,均无可疑之人,他没有作声,悄悄地来到车长室。
当车长和乘警到来后,准备把这几个人带往车长室时,那个女人把毛衣扔在了桌面上,车长说:“都带上,你不怕丢吗?”而这女人的异常动作引起了车长的注意,他迅捷地抓过女人的毛衣,用刀挑开,钱从毛衣的夹层里面散了出来……
虽然这个故事不泛离奇的色彩,但是,遇到这类事我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这个女郎不是偷钱,而是张口要钱。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还在酣睡的小姜,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好,难道对她说我没有钱吗?活了二十多岁,我还没有说过谎,面对困境中的求助我也不能说谎。她注视着我,笑了,笑得很凄惨。我的心一紧。她又说:“你会认为我是骗子吗?”这句话使我涨红了脸,不知为什么,我竟脱口而出:“伍拾元够吗?”她的眼睛立刻闪现出兴奋感激的光泽,这样的目光远比说上几十句的“谢谢”让我放心,因为我没有在她的眼里窥到一丝贪婪欲的满足。她说:“够了,真不知怎样感谢你。”接着她又非常真诚地要我把地址留下。
我说:“算了吧!”怎么说,她也是个漂亮的姑娘呀!
在她的再三催促下,我只好写下了地址。
车到三岔河的时候,已是清晨了。我推醒小姜,和姑娘说了声“再见”就下车了。路上,我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小姜,很想听听他的意见。小姜听完后竟大笑着说:“哈哈,没想到,世界上最大的傻瓜就是你,骗子最爱骗当兵的!大兵是练射‘助人为乐’的活靶子。”
我心如静水,难道我刚才只是为了她那凄惨的一笑吗?我想只有一个人真正陷入困顿之中才会那样的痛苦。假如我真的被骗了(我心里多么希望她不是骗我)也不后悔,因为我终于也被‘助人为乐’射了一箭。
与亲人团聚后的喜悦,把这件不快的事渐渐地冲淡了。
归队后,忽然有一天,通信员送来一封对我的表扬信和伍拾元的汇款单,我拿着单薄的汇款纸,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姑娘凄惨的一笑,心中有一股亦苦亦甜的潮水直逼向眼睛,我是被人世间的这份真诚感动了。
(创作于1989年在部队服役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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