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二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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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二奶
□张怀旧
北京女孩赤雪儿做二奶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她却很少享受二奶的待遇,她所做的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媳妇应尽的义务。说她是贤妻良母一点也不为过,但事实上,她却是个没有结婚证的家庭妇女。“妇女”一词在这里仅仅是定义了赤雪儿的家庭角色与社会属性,并不能说明她的生理结构与自然属性,因为她刚满二十三岁,正直恋爱的好时节。
赤雪儿生在皇城,大家闺秀,衣食无忧。爷爷是个部长级的人物,爸爸是个厅长级的人物,出入全是高级轿车。偶尔,十七岁的赤雪儿也会跟着母亲出入于各类夫人、拙荆、执帚、贱内们的家庭聚会。毫无疑问,在离开北京去上海之前,赤雪儿是幸福的,她不知道这样的幸福对旁人来说是多么的来之不易、高不可攀。直到她怀孕的那一天,她仍不能理解,为什么大多数人都生活在苦难之中。
赤雪儿坐在轿车里常常看到长安街上的率性女孩,她很想加入她们,与她们一起骑着单车,说去长城就去长城,说就蹦迪就去蹦迪,都不带有不同意见的。她们可以到胡同里吸烟,还可以随便谈恋爱,看哪个男生不顺眼就拉过来善意地打一顿,然后嘻嘻哈哈地一走了之。赤雪儿向往这样的生活,但她深知自己融入不了她们,那栋坐落在玉泉山的空荡荡的豪华居所才是她寂寞的归属。
父亲的秘书已经为赤雪儿办好了去美国留学的全部手续,赤雪儿说:“爸,再等几个月吧,我现在还不想走。”父亲说:“好的!让雪儿再多看看北京,也好。”
就在那个夏天,十八岁的赤雪儿,离开了高高的红墙院落,独自步行了十几公里来到了前门大栅栏,又乘公交至崇文门、永安里、安贞桥、中关村……最后,她晕倒在西直门地铁站的台阶上。她贫血好多年了。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将赤雪儿扶好坐稳。她开始呕吐,他掏出纸巾为她擦净了嘴。她苏醒了过来,男人又从包里取出含糖饮料让她喝了一口。赤雪儿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扶着她的胳膊,她抽搐了一下,从未与陌生男人有过肌肤接触的她此时有些紧张。但随即她又回复了一种平静,这样的平静,安全、自由而饱含深情。无疑,赤雪儿感谢眼前的这个外形酷似梁启超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临走是时候,她问了他的手机号码,并且说:“先生,以后我们保持联系吧。”这位儒雅的男人,淡淡地应了声:“好的呀!”南方口音,说完便进入了人流,消失在地铁中。
很快,赤雪儿就被一辆白色牌照的轿车接走了。回去之后,她大病一场,闺房成了病房。此刻,她最需要的人,不是父母,不是来回走动若有所思勤勤恳恳的家庭医生与护士,她最需要的,是那个地铁站的南方男人。那种砰然心动的感觉,十八年来,她从未有过。她的手机保存的第一个号码就是那个男人的,她把他存为“徐志摩”。
她给他发的第一条信息就是:“先生,您在哪里?”
很快,他回复了短信:“在上海呢,你呢?还好吧?”
“不好。”
“怎么了?”
“病了。”
随即,男人就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铃刚想,她就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地挂了电话。男人又拨了过来,她跑去卫生间,关上门,接通了电话。这是她,一个十八岁的处女,第一次跟陌生男人通电话。
“喂……你好。”她有些胆怯与羞涩。
“喂,好点了吗?”男人的声音不只是有磁性那么简单,那种来自成熟男人的诱惑,是赤雪儿无法抵制的。她在北方那么多年,从没有听过如此温柔的吴侬软语。
“好多了。嗯……上海离北京很远吗?那里听说很自由是么?”赤雪儿弱弱的问。她的声音早已失去了北方女人的刚烈。
“还好,不是很远,靠海。”男人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一个天真的妹妹。
赤雪儿在北京的家庭聚会中耳濡目染的都是些野蛮的阴谋,杀人不眨眼的政客。这刀光剑影的城市,让她看到恐慌,她迫切要离开这里,她压抑着近乎乞求的口吻说:“带我去上海吧!好吗?”
“这怎么能行!呵呵,小姑娘别乱想,好好养病好好学习吧。有时间我去看侬。”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在这种撒娇式的呜咽声中,电话不知道被谁挂断了。
几天后,她不顾一切地去了上海。
那个男人与他没有生育能力的老婆接待了她。
一个月过去了,赤雪儿怀上了这个上海男人的孩子。
七个月后的肚子就挺得老高老高了。婆婆说,是对双胞胎,一定要生下来。赤雪儿是快乐的,只要能离开那个阴森森的高墙院落,让她做什么都快乐。生孩子,这种小事算不了什么。追求自由与幸福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一点,赤雪儿的无产阶级专政爷爷跟她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孩子生下来了,是一位男孩,一家人都很高兴。还没满月,京沪两地就有了各自的政策方案。上海方面,那个号码被存为“徐志摩”长相却颇似梁启超的男人与他的母亲正合计怎么让这个名叫赤雪儿的产妇尽快离开上海,以免夜长梦多。北京方面,得知十八岁的宝贝女儿、孙女被上海人搞怀孕了,顿感形势危急,火冒三丈,欲通知南京军区火速解决此事。但静心一想,这不给全党全军全北京都丢了脸了嘛。最后双方还是决定私了此事。上海一家人保住了性命,男人决定与那位无生育能力的发妻办理离婚手续。很好,这么做的确很和谐,双方都很满意。
就在这位上海先生与前妻办理离婚手续的过程中,北京出事了。赤雪儿的爷爷在家中饮弹自尽,父亲遭双规,房产被查封,母亲脱不了干系带着满满一痰盂的金银细软去了美国。赤雪儿,从此便无娘家可回了。
京派倒下去了,海派势力强大了起来,他们立刻就不离婚了。赤雪儿母亲从美国托人给她汇来的三十万现金也被上海婆婆挪用了一半,说是孩子的抚养费以及赤雪儿今后在上海生活的房租。在皇城大院长大的赤雪儿,一脸稚气,对金钱她是没有感觉也没有概念的,她把剩下的钱全都交给了孩子的爸爸——就是她一年前在北京地铁口遇见的那个温柔的南方男人,她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她的全部。
但这个男人,却将她当成了二奶。而且这还算是对她极大的怜悯,要不是念她年幼无知走上社会没有生存能力的话,他们早就一脚将她踢开了。男人为什么不离婚呢?那个天生绝育的女人真的就那么好么?不是的。是那个女人太厉害了,恐怕做不了母亲的女人天生就是如此泼辣霸道而残忍吧,更何况她是个上海女人。她说,如果丈夫离婚,她就让身为公务员的他身败名裂,并与全家同归于尽,还要亲手掐死这个北京漂来的野种。赤雪儿听了,连忙抱紧了孩子,生怕他受到半点伤害。婆婆说,不离就不离了,给赤雪儿租间房子,分开过,但孩子不能带走。未满二十岁的赤雪儿,默默地点头。
他们拿了赤雪儿的三十万,却给赤雪儿在距家一公里外的城乡结合部租了间简易的平房。即便如此,赤雪儿依然露出了傻傻的笑容,只要她深爱着的这个男人每个周末都能过来看她一眼并一个月带她去一次黄浦江畔听那悠长的汽笛声,她就心满意足了。比起北京的玉泉山,这已算是比较奢侈的生活了。
突然一天早上,有一帮人踢开了赤雪儿睡梦中的门。屋里很黑,这帮穿着绿色制服的人用手电筒照着赤雪儿的脸,问她:“有暂住证吗?”赤雪儿说:“没有。”“有身份证吗?”“没有!”
赤雪儿什么都没有。
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不知道那么多规矩,而这些规矩正是她爷爷在位的时候定下的。于是这帮人就拉赤雪儿走,她不肯,从小到大从来没人这么对待过她,所以她很不习惯。在她看来,这帮穿制服的人跟北京的杀人机器没什么区别。她亲眼见过他们在安天门广场打人。她渐渐明白自己今不如昔了,她成了一个没有特权的平民百姓,没有了庇护,还遭人盘查,生了孩子,却无法一家团聚。
想到这里,赤雪儿终于哭了。爷爷的死,父母的离别都未能让她流过一滴眼泪,但这次,她哭了,她是作为一个母亲与二奶去痛哭的。她所向往的自由与美好,就这么破灭了。她一头撞向了门框,血流满地,吓得那帮穿制服的人一溜烟地全跑了。
那扇快要掉下来的门外,已经站满了妓女模样的一群人,她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对这个异乡来的“圈外”女孩似乎有些嗤之以鼻。在她们看来,二奶比妓女要卑微得多。妓女靠自己养活自己,勤劳致富,理直气壮;二奶靠别人养活,好逸恶劳,奴颜婢膝。
赤雪儿是个没有劳动技能的人,这是由她的命运决定的。说她是二奶,她却没有用过别人的一分钱,更没有享受过金屋藏娇的奢靡。
她就是个被爱情拐卖的妇女!当爱情不在的时候,她该怎么活?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年才结束,法庭将孩子判给了赤雪儿。不久,赤雪儿多年前在北京西直门地铁站邂逅的那个上海男人因为蓄意杀害妻子被判处死刑。
这是一个多么寻常的夜晚,长安街的明灯亮不在眼前,黄浦江的霓虹给不了她光明。五岁的孩子躺在床上看着爸爸的遗像,国歌成了摇篮曲,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赤雪儿跪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擦着客人们留下的斑斑劣渍。然后,她就关上房门,与那群妓女消失在外滩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