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沙巴州清真寺出来，沿着Penampang Bypass路向北，向着海边，前行。我已经决定，将今天的黄昏之时，放置在亚庇的海岸边。而沿着城市郊区的这条路，似乎能够走到人比较少的区域，也许可以在那里，独处黄昏。

    州清真寺附近，环境相当的不错，绿树成林，楼群干净鲜艳，显然是属于比较好的居住区。

    而就从清真寺出来走了大概十分钟，就经过一个路口的集镇。有居民散落而立，也有小卖铺小超市。

    我大汗淋漓地走入小超市，买了一瓶饮料。抬头一看，店员居然是一个西人模样的小伙子，态度非常的谦和，笑意盈盈。我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仔细琢磨，似乎又不是完全纯粹的西人血统。也许，这是当年殖民者进入南洋以后留下的后裔。否则，很难想象第一代移民会在这样边缘的区域中，就职一个如此简陋的小卖部。很显然，他，就住在这附近。

    其实这里，也就距离清真寺附近大约两公里，但观感上已经相差很多。这一带是属于这个城市比较底层的居民居住的区域，有些旧。

    但，居民非常友好，他们以亲和的眼神望我，我们互相致以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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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路边小镇）

    继续往前走，经过一所学校，没有人，应该是已经放学。路的另一侧，有一些年轻人在踢球，那种比赛格局如同排球，唯一不同的不是用手而是用脚踢过网。我也说不出这叫什么。那些年轻人看见我走过，他们大声地向我打招呼。我想，如果我执意要加入进去，他们一定会欢迎的。

    这是一条刚刚拓宽的新路，蛮干净，有些气派，似乎周边也很清新。但就在行进间，突然传来一阵浓烈而持续的恶臭，让人无法摆脱。我环顾四周，居然找不到恶臭的来源。再仔细看，原来，沿路一直立着绿色的铁皮，而铁皮后，就是一个巨大的污水塘，水塘全成黑色；水塘之上，是一个不小的棚户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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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棚户区）

    那真是恶臭之地，水很浅，漂浮翻杂着各种垃圾甚至动物尸体，而更为惊悚的是，如此恶劣环境居然居住着如此多的人。太可怕了，那就是一群人生活在沼泽一般的垃圾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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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3：棚户区内部）

    但，就在棚户区正中的木板路上，孩子们在嬉戏，在奔跑。那天真的笑声，飘荡在这棚户区中，如此刺眼，如此扎人。

    也许，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恶臭，因为他们在出生之初，就认为这就是正常的的人间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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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孩子们）

    看见这些孩子，我内心陡然一酸。其实作为一个生命，在上天面前都是平等，可又如何生活境况差异如此之大？难道就是巴菲特《滚雪球》中的“卵巢理论”就可以解释并轻轻带过？

    难以置信！

    太臭了，不是夸张，我在路边，一阵一阵试图呕吐，于是放弃了走进去近距离观察的想法。而就是在这样一个难以想象的恶劣之地，我估计住着至少好几百人。

    其实，就看看这个区域周边全部被绿色的铁皮所包围，如果不是徒步经过，在外边你根本就看不见，因为只有在特定的地方，绿铁皮才被扒拉开一个口子，供居民进出。

    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菲律宾移民区，但这确实已经成为一个被主流社会所嫌弃的社会，嫌弃他们肮脏、嫌弃他们恶臭、嫌弃他们有碍观瞻。只是，希望不是被这个社会彻底的遗弃。

    这个地方，挑战了我对于一群人、生存底限的认识。

    我终于是无法坚持，想要离开。而就在转头逃离的那一刻，那孩子好奇而安静地看着我，那很疑惑和不解，仿佛一下子将我和他隔离开来，那眼神，彻底刺伤了我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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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5：陌生的好奇）

    这是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场景，我承认被震撼。一路上，我如同被雷击，情绪陡然低沉。

    从我的观察角度，亚庇处在一个急剧变化的初期，这从各个地方从各种旧旧痕迹中如同飞地立起的、修建中的高楼、脚手架可以看出。作为一度迷恋过发展经济学的人，我也深刻明白，这种变化，必然是资本力量增强并在社会分配中逐渐要求更多利益的过程。这几乎无可避免地带来社会急剧变化中的贫富分化。

    我无法不想起，10年前两次马尼拉的亚行之行。当我步出香格里拉酒店所在的富人区，仅十分钟，那成片展开的黑黑破旧棚户，让我仿佛进入年久失修的古旧年代。当年那菲律宾马尼巨大的贫富差距和社会下层普遍的极度贫穷，让我至今不能忘记，并塑造了我直到今天对于贫富悬殊的情感抵触。我知道，从那个时候起，我的内心已经种下了情感种子，让我不再迷信经济总量数据，而更愿意去观察社会财富的分配，去观察社会相对弱势的最为广大的群体，到底在社会分配中居于如何的位置。

    是啊，经济发展，到底为了什么？如果经济发展只是为了数字好看，只是资本力量获得大部分利益，只是政治力量通过与资本结合参与分配利益，而与最为普罗的金字塔底部的大众无关，那还要经济发展干什么？如果一个社会的占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不能得到发展，那还是发展吗？

    继续向前走。其实也就是往前一千来米，天地仿佛陡然变化，似乎进入了富人区，一切又变得干净而清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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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Coastal Highway)

    穿过Coastal Highway，经过一座桥，则进入一个小岛。所谓小岛，看地图，其实面积也不小，名称就是：高尔夫乡村俱乐部。其实，整个岛上有三个东西：一个豪华的高尔夫球场，一个绝对高档的具有巨大花园森林的海边五星酒店，一个游艇俱乐部。

    这是一个花钱享受的地方，很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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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高尔夫球场一角）

    我走入其中，绿树成荫，有热带的植被花园，是一流的豪华酒店，放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不折不扣的五星标准。

    而更奢侈的是，这个岛屿的北端，有一个环形的小湾，就是Sutera Harbour，停泊着很多的游艇。这些游艇，直接面对防浪堤，绕过防浪堤，就可以直接入广阔无垠的大海。确实是一个玩游艇的好地方。

    而更远处，似乎还有一艘大船停在大海中央，一动不动，我估计，那是一艘赌博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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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Sutera harbour）

    我在岸上游走，看见两位西人，挽手走向游艇。而四位本地年轻人，可能其中一两位是在这里专门看护游艇的雇员。这个世界，不同的人，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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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9：走向游艇的人）

    慢慢游走了整个小岛。这个小岛，突出于海中，站在其中，似乎拥有整个海湾，视野极其开阔。我想，如果将来不是独自背包游，而是是带家人来此地休闲，这个地方应该是一个好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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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海面）

    我就在这里，悠闲地逛着。高档酒店所具有的一切，这里都具备。看这里的客人，多数是西人。间或，我也看到不少中国人。说实话，我很喜欢这里，这确实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临海酒店，值得隆重推介。

    感觉落日将近，我信步走向酒店最深处。酒店的最深处，是天然的乱石成堆的海滩，而从正中，修有一条水泥高台路，直接深入岸边海水之中。

    我站立其上，听见脚下海涛拍岸，感觉整个世界，整个世界的其他人，都统统消失，只剩下我的眼睛，与天际那端的云色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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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霞光初显）

    那似乎是庄重的一刻，我的内心有着虔诚。每次，每次面对落日夕阳，我的内心都有着这样的庄重。如同细细抚拭时光的刻度，仿佛生命，在这种擦拭中，变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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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2：日落时分）

    看着夕阳落下，看着太阳似乎融化在海中，天色陡然黯淡，而海的那端，似乎燃烧，似乎沸腾。这沸腾的感受又好像牢牢地被一个边界所约束，让这份暗哑激烈，无处可去，无路可寻。

    那，似乎，是即将胀破而出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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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燃烧）

    有些感伤。太阳就这样沉落于大海，消逝得无影无踪，似乎生命的刻度又向着右方，前进一格。

    然而，悄悄然，慢慢地，又似乎是陡然，天空渐渐恢复色彩，几分钟，霞光漫天。如同烈焰冲破桎梏囚笼，洒满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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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挥洒天地）

    那一刻，是如此的震撼，感觉到自己张大了嘴，惊讶无声。

    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被彻底地抛入天地之间，觉得满天彩霞，将自己所有神经连同末梢全部包围，震撼于这色彩的浓烈纯正，更震撼于天上地下眼前身后的完全的、无处可逃的包围。惊讶于这神奇的晚霞，内心却心甘情愿地被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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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5：融化）

    真美！

    那是被彻底包围彻底击溃彻底放弃内心抵抗的、心甘情愿的被征服。

    沙巴的落日，是世界级的，此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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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6：荒野黄昏）

    这时，看见有游艇送人前去远处的那条大船，也许，就是刚才看见的那对西人。他们，也许去游乐，也许去赌博，反正是去消费。

    而就在此时，就在我站立的近处，有一个渔民，驾着单浆小船，在我脚下不远处，反复来回往返。离得近的时候，我几乎能够看见他的眼睛。

    我对海洋生活并不熟悉，也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知道，他在做着的事情，一定是和讨生活有关。

    他们，是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为了最为简单的生活，而存在着。那足以让人落泪的落日辉煌，与之无关；我所站立的豪华俱乐部，与之无关；我内心或精致或粗糙或悲天悯人或自作多情的感受，与之无关。

    这巨大落差，结合前面路上所见的那个棚户区，瞬间占据了我淡淡愁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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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7：渔人与赌博船）

    从我的观察，沙巴，无疑进入了破土而出的发展状态。但就在今天的旅程中，我深刻感受到了那种无法逃避的两个极端。

    你能想象，那就在数千米外，那恶臭熏天的污泥塘上，那破败木头屋里、那来回奔跑的孩子们吗？你能够想象，他们和这奢华之地，有着什么必然的联系吗？这是两个极端，同在一片土地上，生活却绝对没有交集。想到此处，有些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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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8：华灯初上）

    我大概算是熟悉发展经济学的，无论罗斯托的起飞理论中的资本作用，还是刘易斯二元经济理论的低价劳动力供给作用，甚至拉美经济学家为替代理论所发展的中心外围理论，西方经济学框架下所提供的后起国家发展理论，无一例外地为资本攫取最大利益创造出理论基础，无一不是为普通劳动者的廉价劳力回报创造出理所当然的理由。而今天，我怀疑，我曾经花了如此多时间沉浸的所学，似乎本身就是具有系统性的致命缺陷。

    如果一个社会的经济发展，不能给多数人带来希望，那这个发展的道德基础在哪里？

    这样的问题，同样拷问着我眼中的亲爱的祖国。我可以看到甚至接触到那些最成功的人和最无聊的穷奢极欲，而我的成长经历和世界观所决定的内心，却让我感同身受那些社会最底层苦苦挣扎试图挣脱困窘的人们。这两种极端，都交织混杂在我的神经里，让我时常彷徨，偶尔苦痛。

    还好，我还没有完全失去，对这个社会多数人的那种感知力，还没有彻底失去，试图接近他们的欲望。

    夜色落下，彩霞越见浓烈，天空如同醉酒，泼洒渲染，而心，如同宣纸，瞬间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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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醉夕阳）

    在这里久久逗留，不忍离去。周围似乎没有人，只有我，站在海边高台，与天地同在一起。

    独自背包行走，有很多的不便和不如意，却有一样好，那就是，人在路途，自己总在和自己的内心对话，心灵变得敏锐而多思。

    于是，我逗留着，直到夜色完全落下，我恍惚犹如从另一个世界乘着降落伞慢慢落地，慢悠悠地往回走。

    走过海边的花园，华灯已上，夜色迷人。草坪上，酒会已经开始，优雅的音乐轻柔地飘散在夜空，散发着尊崇之气。我看着这样的场景，看着亮丽的酒会现场，看着衣着华丽来来去去端着酒杯尽情放松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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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海边华灯酒会）

    我突然问自己，自己的人生，有多大的价值？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塑造自己的价值？

    按照孔子所言，首先要有能力爱自己，有更多能力的时候爱家人，有更大的能力的时候，爱天下之人。这和陈光标所说的“一碗水、一桶水、一河水”则分别与自己、与家人、与天下人分享，是不是本意相通？

    那么，爱，是不是人生的价值？爱的能力，不断提升爱的能力，是不是就是人生价值提升的过程？

    那么，只爱自己的人，无论拥有多少，是不是都是价值很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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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夜色游艇俱乐部）

    从度假俱乐部走出，过桥，沿着隔开小岛和陆地的水道，一路前行。左边，应该就是亚庇最高档最奢华的享受之地，右边，千米之外的绿色铁皮背后，就是匪夷所思的恶臭熏天的水上棚户区。我在中间穿行，感受到世界真实的存在，感受到生活无可奈何平行的存在。

    也想起，那很多或者熟悉或者陌生或者模糊的面孔，也想起不同的人在摆脱生存压力后拥有或多或少财富后的众生相。也想到佛家，那充斥佛家思想中的自我超越，对欲望的超越，对情感的超越，从而最终到达对生命超越的彼岸境界。

    那，心灵拥有天地、直达八荒的境界，对于一个人，是何等的力量。

    由此，也许，可以奢侈而奢侈，是本能；可以奢侈而不奢侈，是力量。

    想到此处，突然觉得轻松，觉得那满天晚霞，重新清晰，落入内心深处，顿觉美丽照亮心房。

    回到市中心，顺路走进一个商场，仔细查看了生活用品的价格，大致记录如下：大瓶纯净水1.5，面包3.2，面包圈1.2，耳机35，鞋50，小学生用双肩包39.透明水壶20。吃的价格和中国差不多，用的日用工业品比中国稍贵。

    到海边坐下，临着海风，点上一些美食，美美吃上一顿。夜色中，望远处漆黑海面，听海风吹过浪涛拍岸。

    远处，有渔船的灯，星星点点。觉得那大海的极远处极深处，有无尽的诱惑。

    望着那黑漆漆的大海远处，想起了亲人朋友，想起了曾经的爱恨情仇，想起了曾经的诺言与失诺，想起了曾经看见曾经听过的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们。

    想起了自己的无助无力无奈感伤乃至绝望，却似乎内心深处始终无法消退、始终模糊始终不够清晰的、类似于生命使命的东西，在提醒着我，在大海远处的最黑暗处，时隐时现地呼唤着我的灵魂，让我知道，除了单纯的得失感受之外，其实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尝试着去完成。

    也许，那完全漆黑的大海背后，本就，藏着满天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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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2：满天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