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许又新教授
北医六院的许又新教授,是我最为佩服的师长之一。
我上北医时,是古怪的六年制。多出那一年,部分地安排为临床科研训练。我因为平时就对于哲学、心理学颇感兴趣,再加上听了许师的课深受鼓舞,就选了到精研所(精神卫生研究所,即现北医六院)跟许师做临床科研训练。
说起许师讲课,真可谓睿智、渊博而引人入胜。先生介绍的公式:焦虑(anxiety)=欲望(desire)/满足度(fulfillment),使我终生受益。课毕,掌声轰动,先生谢过,步出吸烟,缓缓曰:“讲课受欢迎的要诀在于提前5分钟下课”。我谨记,日后每次讲课都务求不拖堂。
我、汤宜朗和余敏三位,结伴到了精研所,面见许师,许师问:“为何选精研所做科研?”我们答以许师课上所言:“未来精神科将越来越重要了”,许师回曰:“我怎么看不出来?!”。我们面面相觑,许师坏笑一下,点头收留了我们。
许师那时五十多岁,单身一人,几乎日夜跟我们泡在病房里,耳濡目染,许师在很多方面对我都有很大影响。
许师做学问,极为严谨,对于各种概念、专有名词必予追根溯源,写文章时,要求必须把问题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讲究读原始文献。精神疾病的诊断,有很大的主观性,正常与异常之间,分寸有时并不好把握。先生推崇按DSM和ICD界定清晰,务求做到有章可循,避免误诊误治。
我的第一篇学术文章,是关于抑郁症的,从抑郁的词源,到抑郁症概念的变迁,再到抑郁的文化差异,真是没少下工夫。最后,我把“论文”交了上去,许师说:“这不能叫论文,是综述而已”。我惶恐羞惭,领会学问之艰难。
许师对于词语含义的探究,体现在方方面面。先生早年在做住院医时,就曾尝试从词语出发澄清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智力问题。曾经蒙先生厚爱,拜读了许师翻译的一段维特根斯坦关于语言的文章,整洁,厚厚的一摞稿纸,深奥而睿智,对于我以后阅读文章时保持批判性有很大的影响。
有趣的是,许师打饭,从不买豆腐、土豆丝之类的菜。“黄豆、土豆是主食,不是蔬菜”,许师如是说。
许师那时虽没出过国,但英文在精研所一干人等中属一流,他组织我们几个小大夫组成了一个小小的读书会,每人买了一本《oxford
textbook of
psychiatry》,许师带领我们精读,并加以详解,既提高了英语水平,也提高了业务水平。我在以后的专业学习中,如法炮制,颇为受益。
跟随许师出心理咨询门诊,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人生经验之一。许师常说:“心理医生是病人的一面镜子,能够让病人认清自己的问题,问题也就基本解决了”,他特别推崇Horney的理论,对于“应该的暴虐”(由于认为“我应该怎样怎样”而实际上达不到造成的心理负担)深恶痛绝。许师机锋尖锐,出人意表又合乎情理,每每使我们心悦诚服。(有兴趣者可参看我有关许师出诊的微博http://weibo.com/1132833700/z8ouIvWMV?type=repost)
在精研所的几个月,有一件事最让我有成就感。
那是临近结束的某一天上午,一个外地孩子因临近高考心理崩溃由父亲陪同前来求诊,没挂上号,而傍晚的火车票已经订好,必须赶回当地上学。时间紧迫,看着父子俩那份难言的焦躁,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地提议由我中午利用休息时间给孩子“开导开导”。父子俩无奈而感激地接受了我这根“救命稻草”。我把儿子带到了北医的一间空教室,用平常耳濡目染的许师调心大法,倾听-解说了1个多小时。之后,父子俩千恩万谢地走了。数月后,我在协和实习,收到了精研所转来的一封信。信是那个男孩发的,说经过我的开导后,回去大有改善,现在考上了某名牌医学院,将来要像我一样当医生。之后又通了了几次信。
这是我从医生涯中最初的成功,首先应归功于许师的言传身教。这些信,我一直珍藏,她们是我最佳的心灵鸡汤。
由于种种原因,我最终没有从事精神科。汤宜朗先是在安定医院干得风生水起,后来又去了美国,余敏则去了体委。现在都失去了联系。
许师,您现在好吗?成家了没?想起您当年约会时的兴高采烈,我心里就会浮起一丝温馨的笑意。谢谢您,我现在已经从“知心大哥”变成“知心大叔”了。
(延伸阅读:《找到了<忆许又新教授>中提到的心灵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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