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维汉和他的弯弯柳
(2009-04-12 09:5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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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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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
传达室
田维汉
商县《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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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维汉和他的弯弯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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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政府要盖办公楼。临时搬迁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唯有田维汉好象一下子没事可干了。
县政府大门口是个拱形的大门洞。门洞里靠东侧开个小间,这就是田维汉的宿舍。其实,论资历,田维汉满够当个科长主任什么的。他跟已经调走的商县长几乎是脚前脚后参加革命的。然而,他却在这个门口儿干了三十多年的收收发发。
打鬼子那阵儿,商县长是游击支队队长,田维汉是交通员。听说在一次战斗中田维汉还救过商县长的命呢。
解放后,商队长当了县长,问田维汉喜欢到哪个部门去工作。谁知他却不知所措。他挺认真地想了一阵子,才说:“我哪儿也不去,就跟着您。”商县长说:“如今不象打仗的时候了,我当了县长,用不着交通员,你还是干点别的吧。”
田维汉听了,着急地说:“那不行,我从小没爹没娘,您不能把我扔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尽管商县长解释了半天,田维汉还是那句话:“您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这样,田维汉就在门口儿当了“传达”。
干这差事他很满意。他每天都能看到商县长,商县长待他还跟过去一样,出来进去总跟他搭个话儿。几年后,田维汉不小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壮汉子。商县长亲自出马,给他张罗个媳妇,在城西安了家。据说那媳妇也是独自一人,爹妈都惨死在战争年月了。
然而到了六十年代,妻子得了浮肿病去世了,撇下一个仅四岁的儿子。后来,儿子长大参了军。前天来信说,部队领导找他谈,准备留队提干。田维汉里外无牵挂,传达室就是他的家。
前些天,商县长由于年龄关系,被调到区绿化办公室当了主任。紧接着,承建大楼的包工队开始施工。除了那一圈儿墙和田维汉的传达室暂时没拆以外,所有职能部门都“游击”办公去了。邮局的小伙子改了门口,田维汉也就没法收收发发。不过他也没地方去,因为哪个地方也用不上他这个警卫兼传达。他除了每天必不可少地到门口儿用手量量那棵柳树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在传达室打呼噜……
那还是田维汉刚结婚不久的时候,政府大院里外都是光秃秃的。一天,田维汉找来几件家什,连着干了多半天,把门洞对过儿的一片废墟清理出一溜地方。他挖了几个坑儿,又拌上了粪,谁也弄不清他要干什么,也每人问。过几天,刚从外地开会回来的商县长打门口儿经过,田维汉赶紧把他拦住,指着那片清理好的地方说:“商队长,我想在这儿栽几棵树,中不中?”
田维汉一直把商县长叫队长,他总也改不过来老称呼。“那咋不行呢,你栽吧。”商县长一听是这事,答应了一句就往里走。不料,田维汉又把他拽住了:“等等。”说着小跑着从屋里抱出几棵剪得整整齐齐的柳树桩,又拿出铁锨、水桶。看着这些,商县长忽然醒悟地说:“你这傻家伙,原来就等着我这句话呢!”
田维汉认真地咧嘴笑了。
大院门口儿的柳树栽好了,田维汉天天为它浇水。城里这个地方,土质比不了乡下,连草都不爱长。管来管去,五棵死了四棵,好容易成活下的这棵,怎么也不象成材的样儿。才一人多高,就滋杈,眼看那杈越钻越多、越长越密。这天,田维汉又把商县长拦住了,指着树上的杈问:“您说,这么多杈咋办呢?”“撺,见杈就撺。”商县长回答。
从那天起,田维汉就有活干了。他整天盯着那树,除了主枝,真是见芽就镩,见杈就撺。眼看那树越镩越往细里长,晃晃悠悠象棵蜡杆子。后来够不着了,不料那主枝却猛一家伙压了下来。田维汉又赶紧找棍儿支。左支右支,树干却长不直了。半年不见,它的枝象半张着的伞一样垂撒着。虽然主干还是那么弯,但由于枝条的遮掩,显得也不那么难看了。微风一吹,拂拂扬扬,颇有点儿招人喜爱的风姿。然而也招来一些非议。因为它正对门口儿,有人便嫌它枝条过长,出门就拐弯儿,有时会给过往的人带来一点儿小别扭。有人认为树虽然长得可以,但栽得不是地方,不该正对着机关大门口儿,树干弯弯的不好看,枝条太多,显得软儿巴塌的,给人一种窝囊的感觉。这就无形中影响了县政府机关的严肃性,应该拔走,因为这是政府,不是公园……
人们的议论,田维汉觉得都在理儿。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栽这树了。他想把树拔掉,试了试拔不动。他想到伙房去借把斧头或锯子什么的。刚刚走到商县长宿舍门口,忽然想起还没跟商县长商量呢。他想起这几天到省里开会去了,回来再说吧。走回大门口儿,只见商县长正和一个老干部模样的人说着什么。旁边停了好几辆小汽车。原来这是省里的干部会散了,从这儿路过。一见田维汉,商县长连忙把他拉过来,对那老干部说:“这树就是他栽的。”
田维汉不知咋回事儿。那位老干部拉拉他的手,说:“你做得很好嘛。这柳树好看。”接着又转向商县长,“我看,每个机关门口都栽上几棵,美化美化。”商县长高兴地对田维汉说:“听见了吧,省委书记表扬你呢,好好看着吧!”正说着,就听“咔嚓”一声……
第二天,省报登出一条省委书记号召机关搞绿化的消息,还配发了田维汉与省委书记握手的大照片。好家伙,这下轰动了整个县城。先是县广播站的记者脚不沾地的跑来,给田维汉“咔嚓”了好一阵子。他从没见过这阵势,从没经过这场合,弄得不知所措。记者拽住几根细柳枝,问:“省委书记是拽的这几根吗?他当时是这样站着的吗?”说着,摆了一个挺有气度的样子。“是的,是的,是这样的。”
田维汉回答道。记者又拽住另外几根较细的,半自言自语的说:“我认为该是这几根才对,因为从那幅照片上看,他站得离树干远一些,您说是吗?”“是的,就是的。”
田维汉头上冒出了汗珠。
广播站的记者走了。各机关前来取经的人就简直有点儿络绎不绝了。人们尽情地“瞻仰”着这棵弯弯柳。人们羡慕地、甚至有点儿忌妒地向这位有幸同省委书记握过手的新闻人物提着各种各样的古怪问题。“您跟省委书记是什么关系,打哪次仗认识的?”“他这次来看你,是要接你去疗养院吗?”“您从哪儿弄来这么好的树种子,怎么管理的?”“这树枝条怎么垂得这么好看?树干怎么这么顺眼?”……一时间,弯弯柳成了月宫中的桂树,田维汉成了人们议论中的传奇英雄。
“幸亏没有拔掉它!”
田维汉有点后怕的想。
从此,田维汉又恢复了对弯弯柳的热心照料。至于这树应该长成什么样儿,他心里不清楚,好在哪儿,他一点不明白。既然省委书记说它好,人们也全都夸它好,那它就一定是好。那他就有责任保护它。
闹腾了一阵子,渐渐地,新闻变成了旧闻,又慢慢被人们遗忘了。因为田维汉没有象人们议论的那样被小卧车接走去疗养院,或者调到别的地方去当什么官儿。他还是在那间小传达室里收收发发……
县政府办公大楼的第一层准备上楼板。这天早晨,装楼板的拖拉机在门口儿卡住了。原因是门口这地方儿弯儿太小,又有弯弯柳挡道,拖拉机调不过头。承包队的头儿连想也没想,就派人拿来了锯子,可锯齿还没挨着树皮,就被一只大手攥住了。
从早晨起,田维汉就在门口儿这儿寸步不离,他生怕拖拉机刮了那树。这会儿一见几个人拿锯要放倒它,可气坏了,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一伸手,就把两个握锯的人拽了个趔趄。几个人全愣了。好半天,包工头才想起应该找人问问,这才紧忙换副笑脸,先赔不是,后又央求,谁知田维汉硬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嘴里老是一句话:
“这树不能放!”
包工头儿心里着急了。想找人问问,可政府各部门都搬走了。心想,因为这一棵破树,不会有什么大事,就气恼又带点儿蛮横地一抡胳膊,说:“豁出去了,放,出错我负责!”
“你敢!”没想到田维汉比他还横,:“你要敢放,我跟你豁出去了。跟你说,没商县长的话,动一条树枝,叫你陪一根手指头。是他叫我看着的,还有省委!”
这几句话产生了神气的作用。在场的人都朝包工头儿投去了鄙夷的目光。好象他捅了什么漏子。包工头儿自己也慌了神,他完全没想到这棵树会跟县长、以至省委有关。他不由得偷眼看了看那棵已经没有多少枝条的老树。不知怎的,包工头儿心里升起一种神秘的感觉,他越看这棵树,越跟“重点保护文物”有点相似。他好象做错了一件大事一样,滑稽地扮了个鬼脸儿,刚才他还是个救世主,而此时却成了一个王八蛋三孙子:“您老别生气,我一点儿不知道这树是怎么回事。既然您不让放,反正门口也不好过车,那就把墙拆个豁儿。”
包工头儿的思想变化,田维汉一点儿也没注意,只是听说不放树了,才放心。
政府办公楼建成了,各个职能部门陆续迁了回来。田维汉又开始了他多年来的收收发发,不过他的心却在本能地一天天缩紧。承包队的施工渐渐地由室内转到了院内。椭圆形的花坛和水池开始注水,甬道两侧的平柏露出了新绿。从后至前,老院墙在一段一段地被拆毁,随之而起的红砖镂空花墙在不断延伸,街道要展宽,弯弯柳被远远甩在新墙之外了。
对于这棵弯弯柳,包工头儿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考虑再三,决定先问问要放这棵树该找什么人批准,或者谁管这事儿。不料一位办公室的人连想都没想,就说:“一棵破树,还请示谁?放了算啦。”包工头儿心里的火腾一下子升起来,闹了半天,原来是……他一回头,见田维汉正站在传达室门口。包工头儿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弯弯柳突然不见了。可没隔几天,人们发现在办公楼前边地空地上,不知谁又栽了一溜刚努芽儿的柳树桩,立刻引起人们的议论:一些人觉得这几棵树栽得实在是不伦不类;在现代化大楼前安这么一排树桩,不亚于给人们一种这里要拉铁丝网的感觉。
田维汉不忍心这棵弯弯柳被包工对放走,并且成为私有财产,含泪连夜砍倒了这棵树,把树干破成板子,树枝砍成段儿,栽在楼前。
树桩没有被拔掉。柔长的细枝抽出来了。许是当初那些树桩截得短,新枝刚伸到玻璃窗的半截儿就往下垂。一楼的人们在屋里办公,坐着显得那么清雅、恬静,站着朝外望去,又那么赏心悦目。不过,人们很少提到田维汉和那棵弯弯柳了。
这年夏天,已经调到地区的商县长陪同省委绿化工作检查团来了。人们一下车,就被办公楼前的景色迷住了。
“上有树,下有花,层次分明!”
“土洋结合式的绿化,太美了!”
“商队长!”
田维汉一把拉住商主任的手,“快,跟我进屋,有要紧事告诉您。”
老商被田维汉拉到屋里。
“队长,那树我放了,您看……”他指着床底下说,“破好板子,留着咱俩老了,打棺材。我算计好了,整打两副……”
老商被田维汉弄得哭笑不得。
“等了半年多不见您来,只好把板儿藏在这儿。”
田维汉好象完成了一件大事。
“老伙计!咱们都是党员,死了要响应党的号召,实行火化,用不着准备这个。再说,咱们活得好好的,别总想着死呀!”
老商边笑边解释,田维汉就象小学生听老师讲课一样,睁大了眼睛。
老商走了,跟检查绿化的小汽车走了。田维汉呆呆的望着床底下的木板。他突然一拍脑门儿:“真该死!忘了问问商队长,这木板该咋办呢……”
《北京文学》1991.4
《苍生》1991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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