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晒太阳/周桂芳
(2023-01-03 15:46:53)分类: 乡村乡愁 |
晒太阳,是冬天的美事。
负暄,是冬天晒太阳的雅称。
负暄一词,出自《列子.杨朱》:"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
这是一个贫困朴实的农夫为向君王敬献忠心的典实的故事,冬天受日光曝晒取暖舒服极了,他高兴地对妻子说:“背对太阳,暖和极了。别人都不知道,我去告诉君主,一定得到厚重的奖赏。”读来“噗嗤”一笑,这真是一种简单纯真朴实的快乐与满足,并懂得分享敬献衷心。真是个天真可爱、知足常乐的好农夫。他过着贫困简朴的生活,边劳苦耕作边晒着太阳,温暖幸福的明晖从他的心里自然生发,情真意切地把最真实感受到的温暖幸福说出来,并感染着他的妻子,和后来的为名利奔波到几乎麻木的芸芸众生。
原来,幸福就是这么简单。真是越简单越幸福,越纯真越幸福。简单的幸福,属于简单的人。纯朴的幸福,属于纯朴的人。幸福不分贫富,幸福不分老幼,幸福属于真诚善良纯真朴实的人们,幸福垂青于知足常乐的心灵。
读《红楼梦》,有贾珍拿了个狼皮褥子在院子里负暄,边查看收租名册的描写。他如此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封建世袭贵族,也以负暄晒太阳为悠闲事,快活事。还有张中行的《负暄三话》,丰子恺的《桐庐负暄》,都能读到负暄的美好时光。
上海人把晒太阳说得最是生动活泼,叫孵太阳。
冬天,人猫在太阳底下的墙跟里,就像母鸡懒懒地窝在鸡窝里孵鸡儿,真是形象可爱,让人笑出声来。
白居易在《负冬日》写得最是逼真通透,“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初似饮醇醪,又如蛰者苏。外融百骸畅,中适一念无。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负暄,是冬日的一种享受,是一种雅趣,更是一种养生之道。负暄闭目,吸纳着阳光的恩赐,心旷神怡,旷然忘我。
就像此时,我回到乡下老屋,陪母亲一起坐在老屋的院墙下,和母亲一起摘下包菜叶子,准备做酸包菜。晒着太阳,拉着家常,有一种久违的温暖妥贴和舒心快乐,阳光帮我打开了心灵的桎梏,穿透寒冷的阴霾,让人温暖与幸福。我陪着母亲到后院的菜园子摘菜,看寒冬下满园子的包菜白菜红菜苔芹菜蒜苗沐浴太阳的光辉,感恩太阳的恩泽,泛着春的光晖。这种美好的负暄情怀,这种踏实稳妥静好的阳光心情,我应该好好珍惜,也应该好好拥抱和感恩。
儿时,三九寒冬,出太阳了,奶奶总是早早地搬来一个小板凳儿,坐在我家朝南的墙角落里,头戴一顶毛线帽子,脖子缩到大棉袄里,手拢进袖筒里,眯着眼,猫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把太阳抱在了怀里,真像孵太阳。 “冬晒太阳,胜喝参汤”。母亲忙完一家人的生活,也会搬把凳儿,坐到奶奶身边,纳鞋底,或做鞋帮子。母亲只是陪着奶奶,也不叫醒她,任奶奶猫在那儿打盹儿,孵太阳。
每到周末,选个大太阳天,母亲早早地起床,煮一大锅米饭,先涝出米饭,滤出一大盆浓稠清香的米汤用来浆洗被单。一家人的几张被里被面床单,母亲早早就洗好了,就等着一大锅浓稠的米汤“哗啦啦”倾倒下去,给他们做一个全身的米汤沐浴。棉布被单经过米汤的全身按摩浆洗,一床床挨顺晒在门前的绳子上,接二连三地滴着珍珠似的晶亮水珠,一张张“喜上眉稍”“花开富贵”美丽图画就这样美好地开在春意盎然里。经过太阳的曝晒,床单被单像新的一样平直硬挺,棉被更蓬松暖和。母亲会在太阳底下上被子,一针一线把被里被面包住棉花被子,一丝不苟,像在缝制一张宝藏地图。晚上,脱下衣服,我像泥鳅一样钻进被子里,蓬松轻巧暖和,真的能闻到太阳的香气。“妈,好香啊,我闻到一股太阳的味道了!”原来,太阳真的有香气。
腊月里,农村人闲得没事儿,就会顾嘴,想方设法做各种好吃的。几个婶娘们,约在一起打伙做米折子,太阳正暖,婶娘们在晒场上支起了一个个木棍三角叉子,再用竹杆子一横,就画地为牢围成一个小王国。婶娘们一个个忙开了,炕孔里的火烧得正旺,一锅一锅地烫米折子,真香啊!一张乳白色的米折子刚起锅,软糯香甜,围在一旁望穿秋眼的孩子们馋涎欲滴,一抢而空,又香又烫,“哈兹哈兹”地乐开了花。婶娘们再一张张拿到竹杆子晒,孩子们像跟屁虫样又跟着跑到竹杆子下面钻来钻去,就是为了再偷吃点。太阳光暖暖的,像金粉似的洒下来,照得米折子洁白透亮,像晒的一张张宝图,煞是好看。米折子吸收了太阳的香气,更加清香筋道。婶娘们还会约在太阳底下一起烫苕饼,做苕角儿,做印子粑,做炒米炒米爆,那场面像过节一样热闹欢腾。太阳天,家家户户在朝南的墙上吊满了腊鱼腊肉腊肠腊猪脸等美味年货,像比赛似的比美,你家几刀肉,你家几条过年鱼,一家比一家富足。太阳下,腊肉腊鱼晒得通红透亮,晒得冒油,真是富得流油,馋涎欲滴。腊月的美味,都是在太阳底下完成的,都离不开太阳的烤晒,都少不了太阳光的提香,只有经过晒太阳这道工序,反复晒,正反晒,经过太阳的手天天抚摸按摩提味后,才有了最地道最浓烈最纯正的香味。
快过年,村子里准备杀过年猪,远处总有零星的爆竹声三三两两地响起来。年的脚步声更近了,年味也更浓了。
大红春联开始张罗了,春联自己写才最好的。儿时,年年都是爸爸写春联,我和哥哥很是羡慕,爸爸写毛笔字时的样子很有文化很潇洒。爸爸开货车,每年忙到年二九。大年三十,太阳出来了,爸爸会把堂屋香几中的大方桌搬到太阳底下,拿出早在镇上供销社买好的一得阁墨汁,折好红纸绿纸,我和哥哥都抢着当小书童,给爸爸倒墨水,牵红纸,爸爸写的都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春回大地等讨喜的诗句,字也苍劲有力,力透纸背。连贴春联的浆糊都是我们自己熬的,把细米粉或面粉倒在大铜勺里,放到火炉上慢慢地熬,用筷子不停的搅拌,浆糊被勺子下面嘶嘶的火舌灼着,噗噗地冒着泡,像幸福乐开了花。然后用筷子把浆糊均匀地涂在春联背面,再稳稳地粘在门眉上,大红的春联贴起来,年味就来了,顿时红红火火,喜气洋洋。后来,爸爸突然去世,只有哥哥接替爸爸写春联。哥哥又去他乡谋生,就轮到我独自写春联了。母亲每天起早贪黑忙前忙后做生活,打扬尘,炸豆腐角,炸肉丸子,办年货,每次都是我独自一个人写春联。我搬不动家里的大方桌,会把家里的小饭桌搬到太阳底下写春联。每每提笔写春联,都会想起爸爸写春联时,牙齿咬着舌头大笔挥毫的样子,历历在目。家里人少冷清,但是当大红的春联贴起来,家里顿时有了生气和喜气,像太阳晒到心里,每个细胞都被激活,都是暖暖的,红红的。大红的春联贴在故乡的门头上晒着太阳,从大红晒到了水红,浅红,淡红,最后几近白色。旧到又一年快到了再撕下,换上一副新春联贴上。春联吸纳了风霜雨雪磨难,见证了农村春秋岁月的更叠,也沐浴了太阳的光辉。
周邦彦的《曝日》:冬曦如村酿,奇温止须臾。行行正须此,恋恋忽已无。
晒太阳,真的是一种享受,搬把小椅子或小板凳儿,猫在墙根下、草垛旁晒着太阳,悠然自得,打个盹儿,做回周公梦蝶,这是最滋润最幸福自在的日子。
《世说新语》里有段关于晒太阳的趣闻:“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倒,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腹有诗书气自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除了身体皮囊,装的全是诗书,恃才就傲物,有才就任性,敞开肚皮就是诗书。晒书,既风趣,但也狂傲至极。
太阳才不管你有才没才,穷人富人,众生平等,太阳升起,普照大地,温暖万物,这种无私奉献、普渡众生的博大情怀才是大胸怀,大格局,我们都是晒太阳“沾光”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