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的乡村
文/桂子
寂静的乡村,草与人正在进行一场掠夺式的战争。人多了,草就少了,人少了,草就多了。
夏末的乡村,草木森森,野草在路边港边门前屋后见缝插针地疯长。乡村的人越少,野草长得更狂。孤独的乡村,成了野草的乐园,原来低矮的狗尾草竟长得人把高了。
后山垴上的枫树林密得不透风,像一件绿丝绒的睡袍静静地盖在静默的村庄上,就像包裹一段密不告人的往事。
回到乡村,除了草知道,没人知道。走过石板桥,我在心里喃喃自语,“女儿回来了”。石板桥静静地听着,默默不语,只有桥下的流水任自“哗哗”地流淌。路两边的茅草沿路滚着大草边,撒欢地长到了路中间了。沿着山垴而上,这条回家的路,我走了千百次,曾在梦里回了多次,现却被茂盛的草木迷住了双眼。
儿时下雨天,总有父亲在桥头来回迎,父亲把我打马肩,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父亲喜欢咬着舌头,发出“嘿嘿”的喘气声。我的眼里满是苍翠,身上有父亲传递来的体温。少时在外求学,总有母亲在山垴相送,背着我被子,提着我换洗衣服,还有我的木画板,母亲总要送了再送,一直把我送上三马车,再三叮嘱,“在外不要去水边玩”,因为母亲说我命里有水蛊精。谁信?但母亲信,一次一次地唠叨,直到望着三马车“哐啦哐啦”跑远了,母亲还站在那里朝我的方向挥手,直到成了一个小黑点了,消逝在我的视线里。
山垴口,父亲年轻时亲手栽的板粟树不见,那是我家的方向,也是我寻找家的坐标物。父亲走了,板粟树没人守护了,也不知被谁砍了去当了柴火烧。门前的桂花树在风里摇晃,那是伴我成长的桂花树,见证了我快乐的童年和忧郁的青少年时光。当年我出生时,父亲在外出车,第二天回家,抱着我直亲,笑得合不拢嘴,依着“八月桂花香”给我取了名。后他喜滋滋地跑到几十里开外的外婆家报喜,并从外婆家挖回了一棵桂花苗,栽在门前的空地上。这棵与我同岁的桂花树在岁月蹉跎中长大长高长壮开花,默默沉淀了时光的心事,见证了一个小家庭的幸福冷暖和兴衰成败。桂花树一直在,每年八月,盛开成一场花事。桂花树不曾远离,不离不弃地守在老屋门前。
当我的脚轻轻地踩在乱草丛上,两边的树枝在牵扯着我的衣襟,我生怕踩痛了木质的乡村。
乡村像上了年纪的老人,牙也掉了,背也驼了,像有了年岁的木头,有了岁月的模样。
一直守着老屋的奶奶走了,再也听不见木门的“吱呀”声了,再也看不见那两扇花木窗了。中专毕业前夕,我在村小学代课,父母在外务工,我一人晚上在家害怕,奶奶把我拉到木门槛上坐,笑着对我说,“别怕,看到我那花木窗了没,那是奶奶我的眼睛呢,每天看着你。”晚上,睡不着觉,我就望着奶奶家开着的花木窗,慢慢梦见了周公。
儿时,奶奶的老屋里土地土墙,木门木窗木门槛木桌子,还有那长长的木条凳,湿润清凉而妥贴,整个夏天,我都喜欢坐在老屋的木门槛上,连吃饭时,都要端着饭碗,坐在木门槛上,边吃边吹着弄堂口吹来的凉凉的风,好不自在啊。
老家的家什,都是木质的,木门木窗,木柜子,木三门厨,木脸盆架,母亲说,她结婚时的大花床,都是奶奶年轻时的嫁妆。奶奶生了四子一女,父亲是长子,因有贫,后顶在一个无儿无女的啊爹家的门下。啊爹死后,只留给了父亲两间低矮的土瓦房,又低又黑,土瓦房只有一间小木窗,小得只有尺把宽,照进来的只有一线光,整个屋幽暗而潮湿,唯一像样的家俱就是奶奶出嫁时的大花床,占去了大半间房。我就是在那大花床上出生的,虽然我不记得,但对那大花床却充满了感情。家里建了火砖一连三的新房,母亲把大花床搬到了新房子里。大花床雕梁画栋,花鸟虫鱼,活灵活现。儿时,母亲总是坐在大花床边昏暗的灯下纳布鞋底,或做鞋样子。大花床长踏板上两侧各放着一个木柜子,那是母亲的百宝箱,各种鞋样、绣花样、针头线脑等都放在那里,我经常翻看母亲的绣花样图册,拿着铅笔一幅一幅地认真临摹,有时也照着大花床上的花鸟虫鱼画画儿,这应是我学画的启蒙。
长大后,我考了艺术中专,学习美术,等我学成归来时,意气风发,青春年少的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大画家了。我搬来大木桌子,再架上大木椅子,我站在高高的木台上,在老家的白石灰墙上大笔挥毫。一天功夫,我一气呵成,连画了五幅中堂式的水墨画,中间是松鹤图,两边对称四幅是荷兰竹菊图,本应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因我更爱荷,便画了墨荷图。那时,父亲正年壮,他咧着嘴笑着说“我女儿真有大画家的架式,画得有模有样啊。”
如今,早已画在人非了。两扇“吱吱呀呀”的木门被岁月的风雨侵蚀斑驳陆离了,大木窗也架不住时光的横冲直撞而散架了,大花床睡了三代人也光荣下岗了。那些木桌木椅木柜子承受时间的洗礼布满疮疤,沾染风月的风尘中悄然老朽。木质的家人去屋空,孤独地在草木繁盛中默默老去,在时光向晚里沉淀出光阴的故事。
岁月随意的手笔,就让家和亲情就地翻篇了。
木质的家,有木的包容,有温和安稳妥贴的温暖。而草木的乡村,也有木质的质感,散发着天然草木的体香。乡村的人一个个长大,又一个个老去,走了一茬又一茬,而山后垴的枫树林还在,它不离不弃地,永远在那里默默陪伴。乡村的老树,如宽厚的手掌坦然地承接岁月的风霜雨雪。
有了这些了树,乡村依然带着木质的体香,温暖着游子的心,牵引着儿女想家的路。
这木质的乡村,才能安稳地温润地妥贴地安放我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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