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斑点》的主题结构
李旭山
《墙上的斑点》给读者留下强烈的印象后,却未能给读者留下重新梳理的清晰线索,或者说它给读者留下诸多强烈印象中,最深刻的则是它迷宫一般的讲述过程和令人难以琢磨的人生冥想。因而好多读者要么因过程的难以梳理而否认过程背后的人生思索,要么因看不到作者对人生的深刻思索而认定小说的全过程是毫无意义的意识流动。因此我们有必要将《墙上的斑点》的意识流动特点及其与主题的关系做一些说明。作者的思想隐含于本文特有的结构中,特有的结构所形成的张力使内容上原本异常含糊的思想渐渐浮升。
一、想追寻,想体验,却又每每中断
每一次意识的流动总是从眼前启动而逐步流向与现实毫无关系的纯意识状态。这纯粹的意识是最自由的状态,也是作者最为愉快的状态,而愉快和自由只能持续少许时间由顶峰向下急速滑行,重新回到眼前的现时状态。
我们来看作者的第一次意识流动:
“大约是在今年一月中旬,我抬起头来,第一次看见了墙上的那个斑点。为了确定是哪一天,就得回忆当时我看见了些什么。现在我记起了炉子里的火,一片黄色的火光一动不动地照射在我的书页上;壁炉上圆形玻璃缸里插着三朵菊花。对啦,一定是冬天,我们刚喝完茶,因为我记得当时我正在吸烟,我抬起头来,第一次看见了墙上那个斑点。我透过香烟的烟雾望过去,眼光在火红的炭块上停留了一下,过去关于在城堡塔楼上飘扬着一面鲜红的旗帜的幻觉又浮现在我脑际,我想到无数红色骑士潮水般地骑马跃上黑色岩壁的侧坡。这个斑点打断了我这个幻觉,使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是过去的幻觉,是一种无意识的幻觉,可能是在孩童时期产生的。墙上的斑点是一块圆形的小迹印,在雾的墙壁上呈暗黑色,在壁炉上方大约六七英寸的地方。”
这看似既无目的又无清晰逻辑的文字,却有这样的提示及转折标志:“为了确定……就得回忆……对啦,一定是……我透过香烟的烟雾望过去……这个斑点打断了我这个幻觉”,恰好是一个不断追寻到中断的过程。
每一次意识的流动都会因想象的过分自由而不经意地走入岔道而中断了起初的追寻意图,不得不再次期待新体验的到来。
如第二次联想,“但是,我还是弄不清那个斑点到底是什么;十之八九说不出它到底是什么,因为一旦一件事发生以后,就没有人能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了……人的生活带有多少偶然性啊”接着对那些偶然的东西进行了充分的联想,那永远遗失的最神秘的浅蓝色罐子,“哪只猫会咬它,哪只老鼠会在啃它。”“还有那几个鸟笼子、铁裙箍、钢滑冰鞋、安女王时代的煤斗子、弹子戏球台、手摇风琴”。然而逐一展开体验已不被越来越快的联想所允许,它们全都“丢失了”,因而你的追寻和体验无异于“一个人以一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被射出地下铁道”而毫发不剩。
过去和现时的“飞快速度”“永不休止的消耗”,使她想到来世。“粗大的绿色茎条慢慢地被拉得弯曲下来,杯盏形的花倾覆了,它那紫色和红色的光芒笼罩着人们。”这是一个超越于联想超越于经验的无文明痕迹的自由家园,如此灿烂的花朵与色彩,却是生命极至之末梢,这里的人“不会行动,不会说话,无法集中目光”,甚至难分男女,这里“别的什么都不会有,只有充塞着光亮和黑暗的空间”,于是瞬间又变成了墙上的斑点。
每一次的追寻和体验也因主客观不能统一而最终中断。逝去的一切永远不可能重现,我们无法回到当时的纯粹情境中,逝去的世界只留下一些毫无意义的残片,对它的描述也是无意义。
因而所有人的追寻正如那位收藏古物的退休上校的追寻,对那些箭镞进行了漫长的研究,证明了这里不是坟墓而是营地,醒来时想到这个箭镞已经被收藏进当地的博物馆“和一只中国女杀人犯的脚,一把伊利莎白时代的铁钉,一大堆都铎王朝时代的土制烟斗,一件罗马时代的陶器,以及纳尔逊用来喝酒的酒杯放在一起”,而不能知道它到底证明了什么。唯一一个逻辑线索清晰的联想,出人预料而又合理地在此中断了。
总之,作者欣喜于意识流动的自由愉快,却苦恼于每次流动最终要违背意识流动的初衷;意识到过去的一切都是难以寻找的,却困惑于对过去事物的联想冲动总是大于对未来情景的联想冲动。
二、想沟通,想交流,无奈距离太远。
主客观世界的交流受阻,使作者自然地寄希望于人与人的交流,即精神与精神的交流,将过去变为现时,于是就幻想着与莎士比亚等伟人的心灵彻底重合,这一最大限度的自由交流,必然出现一个“形象”的问题,顾及伟人的形象更顾及自己的形象。那些随时随地都可对“我”做出评价的古今人物是“我”的镜子,他们也很顾及形象地也把“我”当作了他们的镜子,于是所有的人在镜子面前封闭了自己,呈现在人面前的只是一副“形象”,这一形象就像镜子一样将你拒于交流的另一端而无法真正走进对方。
“我希望能静静、安稳地、从容不迫地思考,没有谁来打扰,一点也用不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可以轻松地从这件事想到那件事,不觉敌意,也不觉得有阻碍。”这是追寻遗迹,与客体交流失败后转向与精神交流的企图,作者希望这种交流能够“深深地,更深沉下去。”什么样的交流,又如何“深深地交流”呢?和莎士比亚这样的精神大师交流,“稳住自己”让自己变成莎士比亚,稳稳地坐在扶手椅里,凝视炉火,交流念头如从天国倾泻而下,进入他的头脑。但是却有人向这里张望,于是不得顾及这些将他张望的人,希望将“直接恭维自己”变成让人恭维。和他们谈植物学时“一直在头脑里把自己的形象打扮起来,是爱抚他,偷偷地,而不是公开地崇拜自己的形象”,可是这既违背了深入交流的初衷,又给双方设置了距离。
越想交流越愿以某种“形象”或“原型”出现来面对另一个形象化了的交流对象。人们互为“镜子”,不但难以和他人进行交流,而且无法和自己的灵魂进行交流,不但不能消除心灵的距离,而且在不断地加大心灵之间的距离。若要消除距离只能落的个镜破人亡的下场。雷同化的概括“毫无价值”,使交流渴望自然落空,这个“制定了标准”和“尊卑序列表”的世界,还能交流吗?那“令人陶醉的非法的自由感”还真能存在吗?
三、想超脱,想弃俗,而现象世界却无法逃离现实的牵制。
意识流动的快乐,是因它远离现实,可意识流动的触发点往往是现实中的某一事物,意识流动的终结也往往是现实的物像和情景。
那些冷不防触及而产生的联想,让我们看到意识现象世界的流动是由“钉子”、“小孔”和“花瓣”等现实物象触发;那些作者主动要呈现的现象流动过程,也是从眼前的现实物像开始的,如在联想莎士比亚之前那段关于宁静的描写,与其说是联想情绪的诱因,还不如说是作者所需要的现实氛围;那些中途为“打断那些不愉快的思想”而改变方向的联想,总要重新回到现实中这墙上斑点,然后由这斑点又开始新的联想。
联想的终止也总是由一个现实的存在来执行,如:“但是,我还是弄不清那个斑点到底是什么”;“可是墙上的斑点不是一个小孔,它很可能是什么暗黑色的圆形物体”;“在某种光线下看墙上那个斑点,它竟像是凸出在墙上的,它也不完全是圆形的。”如果现象世界某种意识流动给你带来不快,你应主动通过“斑点”这一物象进入现实之中:“不要为此(‘每个人都必须排在某人的后面’)感到恼怒,而要从中得到安慰;假如你无法得到安慰,假如你一定要破坏这一小时的平静,那就去想想墙上的斑点吧。”“我们也不妨注视墙上的斑点,来打断那些不愉快的思想”。然而使我们彻底终止联想的不单单是斑点的谜底蜗牛的出现,更有那“该死的战争”,而战争曾使作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摆脱噩梦般的现实,为了摆脱这噩梦般的现实,作者定会进入或情愿或不情愿的现象世界。如此纠缠不止,周而复始。
起于现实止于现实的现象流动,其中间却总能出现最自由的美妙境界,如最后两节关于理想社会和田园风光遐想。短暂的时间却换来无限的空间,得以完成最现象化的纯意识的流动,于是每一次的联想都呈现为这样的模式:“现实→现象→现实”,也就是“有我→忘我→有我”的模式。
流动的自由精神必然要与现实背离,而现实一定会钳制自由的精神:现实中小小的墙上之斑点竟能引出如此自由而丰富的神游联想,自由丰富的神游联想却被这现实哪怕是小小的墙上之斑点所左右。此间的敏感焦虑与被动无奈,正是二十世纪上半叶,感性世界与理性世界,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间,空前激烈冲撞下的人类心理特征。
上述三种联想结构及主题意义,总体上都是贯穿全文的,追寻体验与中断的矛盾侧重展示在前两节,交流渴望被“形象”和“概括”永恒的排斥主要体现在中间两节,上升到精神现象与现实世界矛盾的高度来揭示主题重点放在最后两节。所以,全文的过程,从内容类型看是一个“物质联想→情感联想→哲学联想”的过程;从时间意义看是一个“联想过去→联想现时→联想未来”的过程;从意图及方式上看,是“力求追寻→力求交流→力求超越”的过程。
而表面上的淡化思想是为了和理性传统划清界线,也是为了给精神世界中最具有自由价值的感性提供更合理更充分的舞台。用感性的无序和非逻辑来冲击那个令人窒息的物质世界和理性世界。因而通过特有的结构,《墙上的斑点》总在一种离心于现实的企图中,在敏感焦虑与被动无奈中,展示冥想状态,肯定冥想权利,欣赏冥想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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