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陆游诗《诉衷情》转载《“沧洲”、“沧州”辨》
(2014-02-28 13:06:45)学陆游诗《诉衷情》转载《“沧洲”、“沧州”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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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载《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沧洲”、“沧州”辨
槐下
古典意象一经写定,字词是不能随意改动的,有一个意象叫“沧洲”,不能写着“沧州”,但是在民间或者在一些专业人士的笔下,往往不太在意,有时混用起来,这种态度其实是很不严肃的。有一些童蒙读物在注释中,对这两个意象的改动,都很随意,这对初学者是很不利的。其实这个问题由来已久,现以杜甫《题玄武禅师屋壁》一诗为例,可见一斑。如谢松涛注释、郗政民校勘的“中国传统语言文化普及丛书”《白话注解千家诗》在为杜诗“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1]作注时,竟然写道:“沧州,地名。”不仅不理解沧洲的意义,还直接将正文中“洲”改成了注释中的“州”字[2],这本书是民国二十五年同一注者《白话注释千家诗》[3]的翻印,内容完全一致,这个疏忽竟然没有“校勘”出来。陕西人民出版社一本没有作者署名的《千家诗新绎》,译文全同《白话注解千家诗》,其中写道:“墙壁上,满满地画了沧州的景色。”[4]但是该书已直接将正文改成了“沧州”。即使号称《千家诗鉴赏辞典》的书中,也将杜甫的诗句直接改成“沧州”了。2009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经典藏书”《千家诗》也改杜诗作“沧州”[5]。近如李乃龙泽注、入选“中国小学生基础阅读书目”的“国学经典启蒙读物”《千家诗》[6]注解杜甫同上一首诗时,在正文中就直接改成了“沧州”。如此之类,真是不胜枚举。
近有一篇文章《沧州》[7]就出现了类似的问题。文章选取了一个极富诗意的传统意象,铺衍之后,意韵深厚,余味丰沛。只可惜,此文将明确的文学意象“沧洲”也擅自改成了“沧州”
。
沧州,是今河北省东临渤海的一个地名。沧洲,《辞源》:“滨水的地方。古称隐者所居。《文选》南齐谢玄晖(脁)《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但木斋的文章《沧州》引用谢脁这联诗时是写作“沧州”的,并说道:
河北的沧州创设于北魏,此前隶属幽燕,生活年代与北魏同时的谢朓显见是不会拿后世眼里的“沧州”抒发自己的欢情旨趣了,谢诗里的沧州只不过是一种虚指,并非具体的地点,其境近乎《诗经》的“在水一方”。
文章作者在这里被地名“沧州”和诗歌意象“沧州”弄混了,但他并没有作出合理的解释。他在文章中引到的米芾书法作品《多景楼诗卷》、明代沈周画作、岑参的诗、韦应物的诗、王维的诗、孟浩然的诗、杜甫的诗、陆游的词等八条材料均将“沧洲”擅自改成“沧州”。其实,这八条材料原都是写作“沧洲”的,但在他看来,这两个词是完全一样的,因此就干脆都简化成了“沧州”。木斋先生有可能将洲、州二字看成了繁简字或者是通假字了。
这其实是一个误解,但这误解并不起源于木斋先生。他的文章引用了网络上一段来历不明的“鉴赏”:
当代美术评论家在帮助大众“鉴赏”这幅画作的时候,这样写道:“河北沧州地处北方,沈周未曾到过,他只是表现山川之性和趣,故图名‘沧州趣’”。
这位“美术评论家”不知是谁?所鉴赏的画作其实是明代沈周的长卷《沧洲趣图》,从各类书画选集和专题出版物来看,未见写作“沧州趣图”的,不知这位评论家为何要作茧自缚,导致无法解释沈周与河北沧州的关系,同时可见他对文学史上的“沧洲趣”是很隔膜的。
那位“美术评论家”和木斋先生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解呢?其实都是谢脁的那一联诗所导致的。
这首谢诗出自《文选》卷二十七“诗戊·行旅下”,原诗确是写作“沧州趣”的。中华书局1977年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岳麓书社1995年版《文选》均作“沧州趣”。岳麓版《文选》用清胡克家《重刻宋淳熙本〈文选〉序》版为底本,所谓“淳熙本”即尤延之(袤)淳熙八年(1181年)贵池刻本。中华书局本是“把尤刻本和胡刻本相校,证明胡刻本较好”,也是用的胡克家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也是用的胡刻本。而且《文选》中李善引用扬雄《檄灵赋》曰:“世有黄公者,起于苍州;精神养性,与道浮游。”可见,在唐代李善所见的谢诗中,就是作“沧州”的。
但曹融南《谢宣城集校注》(1991年)却作“沧洲趣”,所注内容与《文选》李善注同。该书“所用底本,诗则吴骞拜经楼正本《谢宣城集》(北京图书馆藏,曾经江安傅增湘先辈校阅)”,全祖望《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选》亦作“沧洲趣”,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因之。
可见,关于谢脁《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诗题中的“板桥”,《文选》作“版桥”,《谢宣城集》、全祖望本均作“板桥”)中的“沧州趣”,是有两个版本系统的,《文选》版作“沧州趣”,谢氏别集本作“沧洲趣”。那位“美术评论家”和木斋先生所见一定是《文选》版了。后来各种选本均用作“沧洲趣”,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1979年)作“沧洲趣”,诗题曰“板桥”;郁贤皓《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2003年)也作“沧洲趣”,但诗题用“版桥”,注:“《四部全刊》本《谢宣城集》。”
有趣的是,中华书局版、上海古籍版、岳麓版《文选》卷四十阮嗣宗(籍)《为郑冲劝晋王笺》有一句:“然后临沧洲而谢支伯,登箕山而揖让许由。”可是这一句下李善并没有为“沧洲”作注。但陈伯君《阮籍集校注》(1987年)却作“临沧州而话支伯”,并注:“《晋书·文帝纪》作‘海’”,即《晋书》中此处“沧州”作“沧海”。可见,《辞源》所引谢诗当出谢氏别集,而非采自《文选》;若采《文选》,则“沧洲”之“源”定是出于阮籍了。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混乱,原因在于“州”字。《说文解字》:“州,水中可居曰州。诗曰:在河之州。”可是今天所见《诗经》全作“在河之洲”。《说文》未收“洲”字。徐铉注:“臣铉等曰:今别作洲。”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俗作洲。”由此可知,在中古以前,只有“州”字,没有“洲”字,洲是后起的别字、俗字,它的出现正是为了区别“州”字的,但这两个字在其他语境中是不可通用的。
可以断定,谢诗原来一定是作“沧州趣”的,可一旦有了一个地名沧州,便只好将此诗改作“沧洲趣”了,以免解释不通。谢脁的生卒年是公元464年-499年,而河北沧州之设却在北魏孝明帝熙平二年,这一年是公元517年,则谢氏写诗时,是不可能想到这后起的地名的,他的意思便是指水滨之处。当沧州成了实指,则“沧洲”便应运而生了。那么“沧洲”一词改定于何时呢?现存文献都经过历代的整理、修饰,已很难判定谁是最早的例证了。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
晋·谢灵运《撰征赋》:“漏妖凶於沧洲,缠衅难而盈纪。”(《宋书·谢灵运传》,又略见《艺文类聚》五十九。)
宋·王僧达《答丘珍孙书》:“若已窥烟液,临沧洲矣。”(《南齐书·褚伯玉传》,《南史·褚伯玉传》)
宋·谢朏《与王俭书》:“但心之所谙,咫尺千里,志之所符,沧洲暧然。”(《艺文类聚》二十六)
宋·张充《与王俭书》:“若乃飞竿钓渚,濯足沧洲,独浪烟霞,高卧风月。”(《梁书·张充传》)
梁·陆云公《大伯碑》:“昔沧州遁迹,箕山辞位。”(《艺文类聚》二十一)
陈·陈霸先《下玺书敕州郡》:“避舜子于箕山之阳,求支伯于沧洲之野.”(《陈书·武帝纪》)
陈·徐陵《禅位陈王玺书》:“犹当高蹈于沧洲,自求于泰伯者矣。”(《陈书·武帝纪》)
其中,陆云公一条颇有些疑惑。陈铁民《王维集校注》[8]注《秋夜独坐怀内弟崔兴宗》:“吾生将白首,岁晏思沧洲”时,引陆云《泰伯碑》“沧洲踲迹,箕山辞位”一语。果是如此,则“沧洲”一词当是陆云首创了,因为他比阮籍还要早。可是查黄葵点校的《陆云集》[9]“补遗”,录《泰伯碑》,语作“昔苍洲踲迹,箕山辞位”,校勘记:“本文又见明张燮辑《七十二家集·陆清河集》卷七《碑》,又《全梁文》卷五十三又录此碑,题名为‘陆云公’。”查《全梁文》卷五十三,陆云公有小传:“云公,字子龙,倕从孙,举秀才,历宣、惠、武陵王、平西、湘东王行参军,入为尚书仪曹郎,知著作郎事,寻除著作郎,迁中书黄门郎,有集十卷。”同卷先录其祖陆倕作品,小传云:陆倕,字佐公,吴郡吴人,晋太尉玩六世孙。齐永明中举秀才,辟竟陵王议曹从事参军、庐陵王法曹行参军,入梁为右军安成王外兵参军等职。这明显是将梁朝的陆云公混同为曹魏的陆云了。从此一例,便可见,各书所引,以讹传讹,令读者莫衷一是,若不循迹考求,还真会误以为陆云是“沧洲”一词的首创者了。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
晋·王彪之《登会稽刻石山诗》:“傍觌沧洲,仰拂玄霄。”(《类聚》八,《诗纪》三十二)
宋·鲍照《蒜山被始兴王命作诗》:“升峤眺日轨,临迥望沧洲。”(本集八,《诗纪》五十一)
宋·袁粲《五言诗》:“访迹虽中宇,循寄乃沧洲。”(南史本传)
齐·谢脁《芳树》:“早玩华池阴,复影沧洲。(本集二。《乐府诗集》十七,《诗纪》五十八)(笔者注:本集作“复鼓沧洲枻”,注:沧洲,水侧之地,隐者之所居)
梁·柳镇《赠吴均诗三首》:“寒云晦沧洲,奔潮溢南浦。”(《类聚》三十一,《文苑英华》二百四十七,《诗纪》七十九)
梁·何逊《咏白鸥兼嘲别者诗》:“孤飞出溆浦,独宿下沧洲。”(本集二,《类聚》九十二、《文苑英华》三百二十九,《诗纪》八十四)
周明帝宇毓《贻韦居士诗》:“颍阳去犹远,沧洲(《周书》作州,《文苑》同)遂不归。
这些引文所出之书多是唐人之作,可见“沧洲”一词起源于东晋南朝时代是可以肯定的,而这正是沧州地名创设的时代。
李善在初唐作注时,《文选》已是“沧州”、“沧洲”混用了,唐代诗人笔下,“沧州”已渐向“沧洲”转化。查《全唐诗》,“沧洲趣”有多例,但“沧州趣”只有一例,而诗人本集此处也作“沧洲趣”的。“沧洲”比比皆是,“沧州”已非常罕见,有些还是版本带来的问题。
孟浩然《宿天台桐柏观》:“缅寻沧洲趣,近爱赤城好。”
孟浩然《奉先张明府休沐还乡,海亭宴集(探得阶字)》:“朱绂恩虽重,沧洲趣每怀。”
孟浩然《韩大使东斋会岳上人诸学士》:“沧洲趣不远,何必问蓬莱。”
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洲趣。”
钱起《蓝田溪与渔者宿》:“一论白云心,千里沧洲趣。”
王维《秋夜独坐怀内弟崔兴宗》:“吾生将白首,岁晏思沧州。”(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作“沧洲”[10])(陆云《泰伯碑》:“沧洲踲迹,箕山辞位”)
李白《赠卢征君昆弟》:“沧州即此地,观化游无穷。”(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作“沧洲”[11])
刘长卿《送郑说之歙州谒薛侍郎》:“老得沧州趣,春伤白首情。”(储仲君《刘长卿诗编年笺注》作“沧洲”[12])
刘长卿《奉使鄂渚至乌江道中作》:“沧洲不复恋鱼竿,白发那堪戴铁冠。”
方干《白艾原客》:“沧州几年隐,白发一茎新。”
所举例证,只有方干一句诗是作“沧州”的,其余在《全唐诗》作“沧州”的在诗人本集中均作“沧洲”,可见编于清代的《全唐诗》沿袭了此前的一些错误。
宋代之后,“沧州趣”的写法未必绝迹,但在文人笔下几乎是一边倒向“沧洲趣”了。木斋先生文中所引诗画之八条材料,原文均作“沧洲趣”,用不着全改成原始的“沧州”,甚至不能改作“沧州”。诗文在传播过程中,难免被人改动,有时难以作为证据,但有两个证据是铁定的,一是米芾的书法:“康乐平生追壮观,未知席上极沧洲”,这幅作品今天仍然能见到;二是木斋文中所引陆游的词《述衷情》,木斋的引文明明是写作“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而紧接着他在讲述这一句时,突然变成了“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了。
[1]
仇兆鳌《杜诗详注》:“沧洲”一作“瀛洲”,用“洲”字而不是“州”。中华书局,1979年,第929页。
[2]
谢松涛注释、郗政民校勘《白话注解千家诗》,华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42页。
[3]
谢松涛注释《白话注释千家诗》,大达图书供应社,发行人:周健人,发行者:广益书局,民国二十五年。
[4]
无名氏《千家诗新绎》,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7页。
[5]
张立敏编注《千家诗》,中华书局,2009年,第193页。
[6]
李乃龙泽注《千家诗》,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第97页。
[7]
木斋《沧州》,《文史知识》,2011年第4期。
[8]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第300页。
[9]
黄葵点校《陆云集》,中华书局,1988年,第184页。
[10]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第300页。
[11]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第503页。
[12]
储仲君《刘长卿诗编年笺注》,中华书局,1996年,第394页。
附木斋《沧州》(《文史知识》2011年第4期)
先说两个人:书法家米芾和画家沈周。
“宋四家”之一的米芾擅长大字行书,有一件传世真迹叫《多景楼诗卷》,内容是米芾自己写的一首诗,全诗盛赞“多景楼”风光之美,其中有这样一句:
康乐平生追壮观,未知席上极沧州。
今人面对古人墨迹,多只关心其书写的字形结构、笔墨技术,而对其中的思想内容却很少重视。甚至一些书法家,写了半辈子的“米芾”,却连《苕溪诗》内容为何都不清楚,是可笑事,也是寻常事。士林昔非今比甚矣。古人胸怀天下,追寻大道。为立言,不闻丝竹可也;为立功,投笔从戎可也;为立德,弃官归隐可也。填词尚且被视为赋诗之余,书画末技,更何足道哉。然而,就是这个区区何足道哉,我们尚且道不明白,真是比我们的祖宗差太远了——古代的诗人哪个都是书法家,古代的书法家哪个都是诗人。
接着来看米芾的这句诗。“康乐”就是南朝谢灵运,谢氏可谓中国最早的山水诗人及旅行家,以追寻摹写天下美景为乐事,然而米芾说,连谢康乐这样“平生追壮观”的大家都想不到:倘在多景楼,举目即沧州!——沧州如此美好,沧州是什么地方?
回过头来说沈周。作为画史上“吴门画派”的泰斗,“明四家”之首,家境优裕又无心出仕,终生隐居且天下闻名,沈周可谓一代高人。晚年的沈周创作有一副精品长卷,名曰《沧州趣》,画面描绘山林水涯,平屋茅舍,清新雅致。沈周在卷后的题跋写道:
以水墨求山水,形似董巨尚矣。董巨於山水,若仓扁之用药,盖得其性而後求其形,则无不易矣。今之人皆号曰:“我学董巨”,是求董巨而遗山水。予此卷又非敢梦董巨者也。
题跋鲜明地表达了沈周论画的识见。“董巨”即董源和巨然,为五代南唐画家,他们二人所开创的山水画风格,深刻影响了自元代以降整个后世的画风,清朝人甚至将他们比作书法史上的“钟王”(钟繇和王羲之)。沈周身处的明代,历经“元四家”的发扬高举,“董巨”画风弥漫,所以沈周在这卷《沧州趣》中特别强调告诫“吴门画派”及其他画家:学习董巨,要领会其精神而非其外形。
董巨的精神是什么?沈周说是要像他们那样,得山水之“性”。性就是性格性情,是内在的本质的东西,可山水有性情吗?有,山水之性即人之性。“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画家所见山水,须与画家精神合一,如遇契合处,自然下笔通神。这或许才是沈周所要表达的意思。至此我们再来重新审视沈周为画卷命名为《沧州趣》的意旨所在。
当代美术评论家在帮助大众“鉴赏”这幅画作的时候,这样写道:“河北沧州地处北方,沈周未曾到过,他只是表现山川之性和趣,故图名‘沧州趣’”。随后又借势发挥,解释画中山石的皴法何以兼备“南北宗”,盖因沈周身为南人而凭想象绘北方山水云云。
实际上,“沧州趣”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意思。沧州,并非今日河北的沧州,而是泛指临水的地方,就是水滨涯涘,古代常用来称隐士居处,而“沧州趣”便是指归隐之乐,寄寓着文人雅士的安逸情怀和洒脱品格。这是现实的沧州,更是想象的沧州。所以米芾才敢断言:即便你谢灵运在,也是要羡煞三分的!——只因为有多景楼,这里便是传说中的沧州。
“沧州趣”一词大约最早见诸南朝诗人谢朓,其诗云:
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
河北的沧州创设于北魏,此前隶属幽燕,生活年代与北魏同时的谢朓显见是不会拿后世眼里的“沧州”抒发自己的欢情旨趣了,谢诗里的沧州只不过是一种虚指,并非具体的地点,其境近乎《诗经》的“在水一方”。山水精神是中国文学艺术永恒的母题之一,“沧州”最原始的意象至少可以追溯到屈原,屈原在《湘君》中吟咏:“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极浦,就是无际的水涯,也就是沧州。
诗人遥望水天无际,顿生超尘之思,于落寞的屈子,感受的是无穷的悲切;于踌躇满志的谢朓,感受的却是不尽的欣然。此诗为谢朓于建武二年春离京出守宣城途中所作,诗句“怀禄情”和“沧州趣”两相呼应,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诗人写舟中所见江天一色的浩淼美景,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仕隐合一的旷荡心情。
这种儒道兼具,用舍行藏的心理意识,存在于世代文人的心中。试看唐代的诗客:
君虽在青琐,心不忘沧州。——岑参《宿歧州北郭严给事别业》
唐代至德二年秋,岑参做客给事中严武在凤翔郡的别业并留宿,为表达对主人的感谢和赏慕,挥笔写就这首优美的赞歌。“青琐”指朝廷,“沧州”谓隐居,言下之意盛赞严武大隐于朝。
再看韦应物:
素秉栖遁志,况贻招隐诗。坐见林木荣,愿赴沧州期。——韦应物《酬卢嵩秋夜见寄五韵》
韦应物与卢嵩曾同在洛阳为官,交游亲密,既是同僚,又是好友。也是一个秋夜,韦应物收到卢嵩寄来的一首五律,于是提笔和了这首诗。栖遁、招隐、林木、沧州——皆是隐逸的象征符号。
更有意思的是,韦应物和岑参提及沧州隐逸的诗句,都是写在秋天里。这当然是一个巧合,但有一定的妙理在也未可知。先看王摩诘的这句:
忽思鲈鱼脍,复有沧州心。——王维《送从弟番游淮南》
才说沧州,又见鲈鱼。鲈鱼脍——又是归隐之思。晋代张翰,决定弃官还乡归隐,正是在一个秋天:
张翰在洛,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在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张翰传》
秋天,原本是一个容易感伤消极的季节。官场风起云涌,仕宦沉浮不定。在西风骤起的秋夜,文人怀想归隐山林,遁迹江湖,不恰在情理之中?而那些归隐的小想法,也只有在写给亲密友人的诗篇里,才能吉光片羽地闪烁一见。大浪袭来,或者春风得意,这些微茫的小念头,便即刻堙没于个人思想史的尘埃,诗人自己却来不及回忆思忖,只有后人知。
所以说,无数文人士大夫所描写的沧州,只能是幻想中的沧州,它并不真实地存在。倘若有真实的沧州在,那也只能在无官可作的隐士和穷儒那里。仕途无望的孟夫子,是真正地得到所谓沧州趣的。
缅寻沧州趣,近爱赤松好。——孟浩然《宿天台桐柏观》
在谢朓、岑参和韦应物那里,沧州其实原本只不过是一句偶尔的说辞,踌躇满志的诗人们,怎么会耽于林泉之乐呢?但孟浩然不同,他的沧州是确确实实的沧州。
这一点与沈周还不同,沈周一生素来是享受这份沧州趣的,给官当都不干,他是懂得生活的享乐派。与沈周的“主动沧州”不同,孟浩然是遭遇求仕挫折后的“被动沧州”,这就容易在心理享受上打了折扣,所以也难怪他要去“缅寻”沧州趣了。对于沈周而言,沧州趣就在那里,眼皮底下摆着,何必去寻?
拥有的,不必寻;没有的,想去寻;想寻的,寻不到;寻到的,无真趣——沧州趣,真是千古文人心中最纠结的美好梦魇,它是真实的,又太虚无;它是个虚指,又最真切。其实何止是文人?武夫亦如此——试看“水浒”。
水浒就是水边,水浒就是沧州。
浒,水厓。——《尔雅》
《水浒传》里的阮氏三雄及一众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倚靠的是漫无际涯的八百里水泊。荡舟打渔,劫富济贫,那份乐趣,是粗壮的豪情,不同于文人渴望归隐的精致品味。但对水涯、山林的热爱和拥戴,竟然如此相通。
多有意味,同样是水边——一边是沧州,一边是水浒;此岸居住着文人,彼岸居住着侠盗。侠盗也要寻觅沧州趣!草莽英雄们不但倚水称雄,还要占山为王。这是武夫的山水——武士不得志,同样要归隐,要浪迹江湖和山林,要当武林隐士的。这“武隐士”一派,往往被人们所忽略。文士隐于山水之间,就叫林泉高士;武士隐于山水之间,便叫绿林好汉。前者是“文隐”,后者为“武隐”;文隐寄情沧州,武隐倾心水浒。
无论文武,都有在朝之“显者”与在野之“隐者”之分。文士在朝,兴民治国;武士在朝,守疆安邦。文士在野,寄情山水;武士在野,快意江湖。这一文一武、一朝一野的两组线索纵横交织,就构成了中国传统社会兴衰治乱的主旋律。
历史太浩大,不好说也说不好,就随便举几枚传统小说的例来敷衍。先看《封神演义》,西周肇始,文用姜尚,是起“文隐”于沧州(渭水河畔);姜尚招兵,是用“武隐”于江湖,一部“封神榜”,就是文隐联合武隐,扶周灭商的历史。再看《水浒传》,宋江、吴用这些人是文隐,武松、李逵等一众好汉是武隐,水浒讲的是文隐与武隐由联合而成功、又由分裂而失败的过程。至于《七侠五义》,则是典型的“文显”(包拯)联合“武隐”(侠客),惩处权奸、保国护民而在朝野大获成功的案例。戏说至此,可以打住。
文隐也好,武隐也罢,都离不开那片虚无缥缈的沧州,而历史活生生的真实,就滋生于这片缥缈之中,或许这便是道家所说的“无中生有”。进一步讲,道家“尚隐”,儒家“求显”,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可是两者思想其实都以一个“沧州”为枢纽。此话怎讲?
老庄尚隐,所谓沧州趣自然当在道家本义之中。然而,他们是将“沧州”作为个体出世的“起点”来看待的。道家希冀人们都“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目的是使人“见素抱朴,少私而寡欲”,如此,便可以实现“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大同世界胜景。由此可见,道家眼里的沧州,是人们走向大道的始点,只有断绝名利欲望,去除远志抱负,赤脚走向苍茫山水之间,置身于沧州,才算开始了理想人生的第一步。当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这一点并采取同样的行动时,真正的太平世界才会显现,到那个时候,巧智和狡诈同尽,仁义和奸邪并亡。
而儒家呢,虽然积极鼓吹入世,推崇仁义礼智信,言必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却又恰是将隐遁式的“沧州趣”作为人生之理想的,《论语》中那段著名的记录就是最好的注解。孔子与学生们闲暇围坐,要求他们谈谈各自的志向,子路几位慷慨陈词之后,孔丘笑问曾皙。当时曾皙正在悠然鼓瑟,闻听老师的提问,于是戛然而止,从容起身。曾皙说,我的人生理想是: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
在春天里,呼朋唤友,跳沂河里洗澡,坐高台上吹风,唱着歌回家。——这就是曾皙的志向。孔子听完,没有呵呵一笑,竟然“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曾皙的一番话,拨动了老师的心弦。在孔子看来,自己之所以穷其一生周游列国以图挽救所谓“礼崩乐坏”的时风,不正是为了让仁的思想普及世人,开创出一片春风骀荡、歌舞升平的天下中和吗?曾皙所说的“浴乎沂,风乎舞雩”便是孔子眼里的沧州趣。
沧州,是道家思想的起点,也是儒家思想的终点。到后世文人那里,起点和终点的界限便越来越模糊了,待得如今,文人大概已不甚知晓更不去在乎劳什子沧州趣!文人已经不在乎,遑论画家。所以画家,书法家抡起臂膀挥毫泼墨,只管往大里写,往大里画,只要大,心有多大,沧州就有多大。
诗圣杜甫,在为当时的那位精于附庸风雅的高级官僚刘大人唱赞歌的时候,还是有点唱的底气的。毕竟那时候的官员也满腹经纶,饱读诗书,偶尔想舞文弄墨,至少不会很献丑。更何况人家也是胸中有丘壑,心思极沧州。且看杜甫怎么说:
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州趣——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
不管老杜的赞美是否趋近于奉承,刘少府身为“文显”,却能怀抱沧州逸趣,也算难能可贵了。须知,士大夫生活再优游卒岁,官场终究波谲云诡,在朝业余画家刘少府的沧州趣,在一定程度上,比在野专业画家沈石田的沧州趣要更加来之不易。这也就是儒家沧州与道家沧州精神趣味的差别。
佛经有“八苦”之说,生老病死之外,尚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和五蕴炽。对于一切世人来说,沧州的乐趣和苦闷,释放与压抑,都来自于那份“求不得”之苦。杜甫笔下刘少府的笔下的沧州,米芾笔下谢康乐的笔下的沧州,其实都有难掩的苦,那是身在社稷,心在沧州的苦。但更苦的恐怕是反之——身在沧州,却心怀社稷的苦,比如陆游: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述衷情》
“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陆游的这句,与岑参写严武的那句“君虽在青琐,心不忘沧州”恰成鲜明的对照。两者境界谁高谁下,孰难孰易,其实难以比较,又何须比较。一个“求不得”的苦厄,漫漶了古往今来夕阳残照里无数个满纸龙蛇,遍地云烟。
正所谓,围城内外,皆是倦客;沧州远近,尽付波涛。
此“沧洲”非彼“沧州”
其实,“沧洲”与“沧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或名词。
沧州,是河北省的一座城市,东临渤海,北靠京津,与山东半岛及辽东半岛隔海相望,是国务院确定的经济开放区。沧州地处环渤海中心地带,是河北省确定的环京津、环渤海开放一线地区,也是京津通往东部沿海地区的交通要冲。沧州境内有华北油田、大港油田两大油田。沧州是一座名城。著名的武术之乡“吴桥”就在沧州;沧州湿地众多,湿地内野生动植物资源十分丰富,是东北亚内陆河太平洋西岸鸟类迁徙通道上的中重要的“中转站”。沧州部分地区在上古时期属幽州和兖州,西周时属青州,春秋、战国时代为燕、齐、晋、赵等国属地。发明中医望闻问切的古代名医扁鹊(秦越人)就是沧州任丘人。《水浒传》中林冲被高俅陷害“发配”沧州。正所谓“一部水浒传天下,谁人不识古沧州”。
沧洲,原义为碧水环绕的地方,古时隐者往往钟情于这种环境,因而常用以称隐士的居处。沧洲一词典出阮籍《为郑冲劝晋王笺》:“然后临沧洲而谢支伯,登箕山以揖许由。”支伯和子由都是古代贤士,支伯也称子州支父。《庄子·让王》:“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说的是上古时期尧和舜曾让位于支伯和子由,而二人均予以推托,并躲进沧洲和箕山。阮籍这篇“劝晋王笺”是劝晋王司马昭让出王位,到沧洲和箕山请出已经归隐的支伯和子由这样的贤人来管理天下。后代文人诗文中也常用沧洲一词,以表示归隐之义,或自称“沧洲归客”。南朝齐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唐代刘长卿《送郑说之歙州谒薛侍郎》:“老得沧洲趣,春伤白首情”,沧洲趣,即指隐逸的情趣。唐刘沧《过沧浪峡》:“远入虚明思白帝,寒生浩景想沧洲。”杜甫《曲江对酒》:“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悲伤未拂衣。”两位诗人都以“沧洲”点明自己对隐居生活的向往。南宋陆游词《诉衷情》:“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陆游一生以抗金复国为己任,无奈屡遭贬黜,晚年退居山阴,有志难申。词句中的“天山”代指抗敌前线,“沧洲”则代指陆游晚年闲居之地“山阴”。
拙诗中的“趣沧洲”为“沧洲趣”的倒装句。
附原诗:
中秋赠友人
(201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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