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方言》与中古、近代汉语词语溯源
(2013-05-15 21:29:26)提要:词是音义的结合体,在没有专造的汉字记录以前,汉语中的词是一定的意义依赖一定的语音形式存在的。西汉扬雄的《方言》,收录了不少先秦和汉代的方言、口语词,由于当时使用尚不广泛,故未有专门记录它们的固定形体(汉字),扬雄只是用音同音近的汉字来记录的。所以我们在进行汉语词汇史研究,追寻某些词语的产生年代,考释某些词语的意义时,必须不为字形所左右,而是要靠“耳治”,方能较为接近地找到它们的源头,得到确解。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认识《方言》在汉语词汇史研究中的重要价值。
西汉扬雄所撰《方言》,乃训诂学的重要著作,同时更是汉语词汇史研究的重要资料。张永言先生在谈到该书的学术价值时,曾经归纳为五个方面,最后指出:“以本书所记方言跟现代汉语比较,可以看出古今语的联系,有助于汉语词汇史的探讨。例如卷一:‘党(=懂)、晓、哲,知也。’又:‘凡物盛多谓之寇(=够)。’卷二:‘茫(=忙),遽也。’又:‘釥(=俏),好也。’又:‘裁木为器曰鎃(=劈)。’卷三:‘侹(=顶),代也,江淮陈楚之间曰侹。’……。”(1)
停船时沉入水底用以稳定船身的石块或系船的石礅称为“di
ng”,字写作“矴”,较早的用例是《三国志·吴书·董袭传》:“(黄祖)横两蒙冲,挟守沔口,以栟闾大绁系石为矴。”后世亦用,《新唐书·杨瑒传》:“(杨瑒)在官清白,吏请立石纪德,瑒曰:‘事益于人,书名史氏足矣,若碑颂者,徒遗后人作矴石耳。'”字又作“碇”,出现时代稍后,如唐韩愈《唐正议大夫尚书左丞孔公墓志铭》:“蕃舶之至泊步,有下碇之税。”马其昶注:“碇,锤舟石,与矴同。”权德舆《祗役江西路上以诗代书寄内》诗:“下碇夜已深,上碕波不驻。”李商隐《赠刘司户蕡》诗:“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玉篇·石部》:“矴,丁定切,矴石。”《集韵》去声四六“径”韵:“矴、碇、磸,丁定切,锤舟石也。或从定、从奠。”无论是字书、韵书的记载,还是从实际用例来看,似乎是中古以后才产生的一个新词。其实,在西汉扬雄的《方言》中,早已出现,不过字写作“鼎”而已。《方言》卷九:“舟,自关而西谓之船,自关而东或谓之舟,或谓之航。……楫谓之桡,或谓之櫂。(郭璞注:今云櫂歌,依此名也。)所以隐櫂谓之桨。(郭璞注:摇橹小橛也,江东又名为胡人,音奖。)所以县谓櫂之缉。(郭璞注:系櫂头索也。)所以刺船谓之篙。(郭璞注:音高。)维之谓之鼎。(郭璞注:系船为维。)首谓之閤閭,(郭璞注:今江东呼船头屋谓之飞闾是也。)或谓之艗艏。(郭璞注:鷁,鸟名也。今江东贵人船前作青雀是其像也。音亦。)后曰舳,(今江东呼柁为舳,音轴。)舳,制水也。……”(2)其中“维之谓之鼎”之“鼎”,即“矴、碇”之义。或许当时尚未为表“维舟之具”的“ding”造一专字,或许是扬雄记录方言的原则是重音不重形,在这里扬雄用表“三足两耳形古器物”之“鼎”这个同音字来记录了实际语言中表“指维舟之石礅”的这个词而已。钱绎《方言笺疏》卷九:“维,系也。……系船谓之维,犹车盖系谓之维也。……鼎之言定也,今吴俗谓船行止所在谓之鼎,其古之遗语与。”(3)
不过从汉代的《方言》到近代敦煌变文、禅宗灯录,年代相隔久远。其间还有没有“支注”表“纷拏多言”的用例呢?最近发现在汉代及魏晋文献中有“枝柱”一词,实亦为“支注”一词的不同书写形式,可见这一词的使用在汉语史上是具有连贯性的。《汉书·地理志下》:“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蠃蓏蛤,食物常足。故啙窳媮生,而亡积聚,饮食还给,不忧冻饿,亦亡千金之家。信巫鬼,重淫祀。而汉中淫失枝柱,与巴蜀同俗。汝南之别,皆急疾有气势。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亦一都会也。”师古曰:“失读曰泆。柱音竹甫反。枝柱,言意相节却,不顺从也。”颜师古以“言意相节却,不顺从”释“枝柱”,《汉语大词典》亦采颜说,似未确。《汉书·地理志下》前文云:“巴、蜀、广汉本南夷,秦并以为郡。……民食稻鱼。亡凶年忧,俗不愁苦,而轻易淫泆,柔弱褊阸。”据此可知:巴、蜀之地(特别是蜀地,乃为天府),物产丰富,民有稻鱼为食,无凶年之忧,故不愁苦。正因为此,故其俗“轻易淫泆”。“轻易”言其轻佻放荡,不持重。如《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曹瞒传》:“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其轻易如此。”《晋书·郭璞传》:“璞亦以才学见重,埒于(温)峤、(庾)亮,论者美之。然性轻易,不修威仪,嗜酒好色,时或过度。”“淫泆”即“淫佚”,言其恣纵逸乐,无有节制。如《墨子·辞过》:“凡此五者,圣人之所俭节也,小人之所淫佚也。俭节则昌,淫佚则亡,此五者不可不节。”《贾谊集·无蓄》:“汰流、淫佚、奢靡之俗日以长,是天下之大祟也。”而汉中与巴蜀同俗,所谓“淫失枝柱”,当与“轻易淫佚”相同。“淫失”亦即“淫佚”,睡虎地秦墓竹简《语书》:“今法律令已具矣,而民莫用,乡俗淫失之民不止,是即法(废)主之明法殹(也)。”颜师古释“枝柱”,乃望文生训,盖以为“枝柱”有“撑距”义,从而推导出“扞格”、“言意相节却,不顺从”义,联系上下文,则失之远矣。“枝柱”确有“撑距”等意思,如《后汉书·杨震传》:臣伏惟陛下以边境未宁,躬自菲薄,宫殿垣屋倾倚,枝柱而已,无所兴造,欲令远近咸知政化之清流,商邑之翼翼也。”但《地理志》中的“枝柱”当为方言词,义为“言语纷挐、无节制”(与表“支撑”义之“枝柱”仅为同形词而已)。汉中为故楚地,而楚方言中称“言语纷挐、无节制”为“支註”。“枝柱”、“支註”同音,所谓“汉中淫失枝柱”者,乃言汉中民俗恣纵逸乐,言语轻脱(“恣纵逸乐”就其行为无节制而言,“言语轻脱”就其夸夸其谈、言语无节制而言),如此理解才符合文意。而这些习俗正与“巴蜀”相同。现今四川一带百姓注重生活享受,好摆“龙门阵”的习俗,恐怕是由来已久。
“枝柱”表“言语纷挐、无节制”义,亦见于中古时期,《三国志·魏书·裴潜传》裴松之注引《魏略》:“韩宣字景然,渤海人。……尝于邺出入宫,于东掖门内与临侯植相遇。时天新雨,地有泥潦。宣欲避之,阂潦不得去。乃以扇自障,住于道边。植嫌宣既不去,又不为礼,乃驻车,使其常从问宣何官?宣云:‘丞相军谋掾也。’植又问曰:‘应得唐突列侯否?’宣曰:‘《春秋》之义,王人虽微,列于诸侯之上,未闻宰士而为下士诸侯礼也。’植又曰:‘即如所言,为人父吏,见其子应有礼否?’宣又曰:‘于礼,臣、子一例也,而宣年又长。’植知其枝柱难穷,乃释去,具为太子言。以为辩。”“枝柱难穷”正形容韩宣对答如流、多言善辩也。
附注:
《语言文字学》2006年第1期全文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