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邓一光老师
(2021-07-08 13:23:36)读丁力小说
邓一光
一、《只坐头等舱》
小说所涉背景资料齐全,时代特征强,有时空观,由此形成主人公无形压力,让人感到庙里出了问题,大和尚小和尚都“佛不聊生”,社会批判性强,讽喻和寓言性强。丁力的经验素材和叙事于洋两者都很饱满,但两者都不加控制,任其暴涨,素材和叙事欲望溢出,缺乏节制,每个环节他讲得都很细,无一处不到位,无一处放它过去,比如海南的、炒地皮的、楼盘常识的、国家体制结构的、时代背景介绍等等,让人举得小说中的人不是在网里,而是在一个体制、行业、社会和人际化的密织结构里,透不过气。当然有好处,就是读丁力的小说,会立刻进入小说营造的环境和氛围里,时代感和年代气息非常强。危险是,极容易让小说陷入奋力推进故事战车的叙事中,人物被故事绑架,故事严严实实,故事之外不生寓意之草,走向口述历史的方向。
小说大体采用说书的手段叙事,间或白描,作者对小说时代背景了然于胸,且套有兴趣,热衷于讲史和拿时政开刀,是宏大叙事的写法。作者的叙事方式是顺着讲,人往前走,踏着青草讲青草,碰到田埂讲田埂,走走停停,自有从容,但节奏却出了问题,结构也出了问题,结构要调整一下,第一做合理裁减,加快节奏,比如“深圳城”一段,一个事件,笔墨大多在非主人公身上,竟然用了1万3千字,是小说的三分之一,完全是长篇的写法,过分了。第二要做结构设置,控制讲述点和讲述方式,比如故事开篇,“深圳城”出事了,但没有交待出了什么事,以后的一万多字,小说的五分之二,写“我”和小孙的故事,小说过去一半,再回到“深圳城”,继续开篇的话题,说出了什么事,直接把读者的阅读路径带进沟里去了,小说过去一半,才明白过来小说在说什么。
以上是整体感受,以下是具体内容。
1、三个兄弟在海南结拜,作者写得较随意,看不出结拜在故事中的扣子,亦即这个关系的重要性和必然性。故事往下发展,以后三个人物各自在自己的命运中,实际上没有交集。问题出来了,如此轻飘飘的桃园结义,人物关系冲击力不大,命运感不强,缺乏故事的驱动力,读者不会拿结拜和三个人的关系当回事,很容易让阅读兴趣走掉,日后再抓出结拜的事,也没有太多的寓意。建议桃园结义一段别那么随意,落魄也落魄得“革命”一点(革命是作者在小说中给出的),既然是现实主义文本,给一个更好的、让人唏嘘不已的结拜桥段,三个人当时真的是兄弟,要么是一根绳索拴三只蚂蚱,要么两肋插刀为君赴死,关系网命运上拧,以后故事的发展才会抓人。
2、“我”和易睿玲在象鼻私情一段,前紧后松,故事都铺垫到那种情况了,应该更多滴满足于读者,现在有点急,有点直露。建议调整一下,一是“我”下手的是不在象鼻上发生,再往前悠一下,换场景接着来,让“我”的内心再纠结一番。二是不匆匆忙忙,俩人心里真的有,关系上真浪漫一把,但最终“我”所谓纠结毁了一段好事。那个年代既是蒙昧时代,也是启蒙时代,真情开始向价值多元时期异化,这是时代的烙印,如果前面做出一个失乐园,后面就能出尘土时代,意义就明确了。
3、小说给出了一个伤害问题,男女之间什么是伤害,挺有意思的话题。男女是永恒的主题,现代性中的男女关系,变化是剧烈的,介入男女的事物越来越多了,不再单纯,价值观不同了,是开拓这一主题的时机,小说都写出欲望了,但又放弃了,只顾讲故事,在伤害问题上没有做出文章,可惜。这个问题在小说中有不少同类,就是读丁力的小说,能明显感觉到作者的经验丰富和自信强大,同时也能明显感觉到作者的叙事热情和叙事不耐烦的双层矛盾,这可能是性格导致的,作者喜欢的、愿意说的地方,他能口若悬河,珠玑成串,他若不耐烦,路都铺到位了,他下车摔门就走,头都不回,分明是食财伺傲,非常恨人。
4、小孙是小说的主要人物,“小孙”“小孙”的,遮蔽了人物姓名的塑造,应该给出名字。整体看了一下,丁力没有主观故意的设置,可见是随意,这种随意性在小说中比比皆是。
5、“我”对小孙借钱不还的事情不当一回事,这个设置意义不大。小说有个题旨叫“只坐头等舱”,有点寓言的感觉,有点西部小说的味道,有点晚清市民小说和十九世纪现代主义倾向,小说还有个插曲,关于易睿玲和“我”的故事,这两个设置都没有用上。不妨把小孙找我借钱不还我的心态改一下,不是不当一回事,而是非常当一回事,只是说不出口,心里百般纠结,这就与惦记着小孙的前女友易睿玲的桥段,心理上和行为驱动上都互文起来了,“只坐头等舱”也有了更深一层意义。
6、由上面一个问题引出:出了易睿玲一段和“深圳城”降价引出的事件,讲述者“我”和主人公小孙的交集并不深入,看上去两人交往不少,且在情和钱上都有点,但没有利益,关系上没有根本冲突,关系是散的。易睿玲和小孙是什么关系,小说没有交待,以后也没有发展,和“我”在海南没成事,以后也没有交往,朋友妻是个伪问题。这两个人物关系全在二维上,讲述者置身事外,与主人公隔靴搔痒,有点说书的写法,不妨在易睿玲和“深圳城”两处,让“我”和小孙形成利益、利害和情感关系,比如,小孙早已看出“我”是一个情感空床者,同时死守空床而不离开,这是很多现代人的真实写照,小孙用易睿玲绑架了“我”,让我与他同乘一条船,只不过,小孙为儿时的情感伤害,“我”是情感空仓的终身陪葬者,这两个人物就出来了,小说就有了文化意味。易睿玲是贯穿人物,是普舱,大哥也找回来,就是一堆屎,外加牛皮糖,是行李舱,“我”是空乘,哪里都有“我”,适合讲述,人物之间的有机关系就建立起来了。大哥一段得调整,不能是“我”和小孙聊出来的。按现在的写法,“我”回过家乡,也没去看望大哥,没有权力说小孙不关照大哥。
7、顺着上面的话题再走一步,分析一下主人公小孙。小孙有一个问题,因为故事叙述者是“我”,“我”并非小说第一主人公,小孙才是,但小孙成了一个被观察对象,他是一个精明的人,遇事总能处置好,只坐头等舱,压力不大,关系人中,易睿玲和大哥都不在场,小孙实际上只是一个符号,看不到人性层面。
8、还是小孙的问题。他在家乡做一笔生意,空手套狼,割肉捐款,这个过程中,谦逊的低姿态和赌徒手段很出人物,不妨继续这个塑造,不走人一阔脸就变的套路,他生意越大,人越谦逊,越揣纠结,三分套路,三分戒备,四分内心恐惧,最后人都谦逊 到泥尘里去了,可那样也免不了战战兢兢,故事终于揭开,其实他谁都瞧不起,他就是用谦逊把这个世界算计进去了。生活在时代中的人物就有了噱头。
9、机械设备厂分给小孙的那套房子值得一写。小孙对这套房子非常认真,特意挑选了好朝向,简单但精心地装修了,黄雅莉的老公还享受了最好的工伤待遇。但小孙从不和黄雅莉交集,黄雅莉找过他,他也不见,对外他从不提房子的事,私下与黄雅莉也没有任何交集。小说结尾时一翻牌,小孙和黄的老公有一次私下交易,老公不许打黄雅莉,要打也只能打屁股,不许打脸,这是条件这套房子和小孙的多重人格就耐人寻味了。
10、现在的易睿玲,前面铺垫那么多,故事都写成那样了,是个活关系,命运中的人物,后来却说丢就丢了,作为埋伏,在小说后半部才出来,反而过于戏剧性,出来也没有杀伤力。建议改一下,把她做成贯穿人物,和三兄弟人任何一个人建立来往,对小说都有好处,最后他儿子找到“我”,用妈妈做要挟,故事向新的放下发展,“坐头等舱”的不是大哥,是儿子。
11、错别字较多。
二、《观众》
丁力小说的特点是生活经验丰富,素材积累爆棚,叙事欲望强烈。在小说环境的营造上叙事从容,人物描绘绘声绘色,清洁缜密,明显能看出性格写作的倾向。但问题也出在性格写作上,在叙事欲望的强烈和从容方面。一方面,他的小说过细,一点缝隙也不遗漏,该留白处不留白,因为他要说,所以全部说出来,而且比人垅间种瓜,他有本事垅间植林,看似不起眼处,他能挖坑上土种树,生出绿荫荫一片,以显示他的富有和造林能力。读者可以从丁力的小说中读出小说背后有个人生经验如巨且热情洋溢的作者,好处是,读者能够读出小说背后有个强大的叙事人,问题是,丁力不光经验丰富,热情,还有道义感,还自信满满,他生怕读者读不懂他的小说,常常在故事的推进中跑出来,把故事拦住,把人物摁住,告诉读者一些他认为读者应该了解的事情,应该注意一些什么问题,这样一来二去,故事进展就慢了下来,故事的主叙述就多出许多枝蔓,而且,他把读者的解释权力剥夺了。
丁力的两部中篇都有这种特点。
这两部小说仍然以故事见长,但相比《只坐头等舱》,主要人物集中在两个讲述线上,更注意人物的内心变化,故事很清晰。
三个问题,一个设置,以及机构:
先说设置。既然朱家镇能编,捉奸一段就应该出现罗生门,对于无职无权亦无才,手中没有发布官方新闻话语权却又有着强烈表现欲望的朱家镇,这是炫技的机会,也是吸引观众的有力手段。
问题一:
小说有一个有趣的元素,细节,恰恰也是小说的诉求,可惜朱家镇没有在上面做文章,丁力也没有在上面做文章,放它过去了,挺可惜。
问题二:
朱家镇的心理积郁,原因讲述得非常清楚,但这个清楚是丁力通过讲述给出来的,且在此之后,朱家镇与指导员没有出现博弈,几乎是一招制胜,压力不大,冲突不大,人物的心理积症就显得过顺,读上去有一种不满足的感觉。
问题三:
朱家镇在美国治好了心病,缺一个事件或情节,小说给出了几个桥落,房价、梅花鹿、满地核桃、钓鱼,这些内容属于润物无声一类,很难让人相信朱家镇因为这些治好了几十年的心病,而且,上述桥段中没有人,没有人的桥落总是缺点什么,何况朱家镇的心病是因为人而落下的,总的因人而解吧。
结构上,上半部小说读完,没看明白朱家镇当年的故事,和他在美国的故事,两者之间有什么有机关系,知道最后一节,第10节出现,才恍然大悟,第10节是全篇我最喜欢的叙事,我以为,那是好小说的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