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06 21:0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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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9月1日,我六歲,入讀南京琅琊路小學。

這座建於1934年,為當下萬千父母仰慕的(學區房已近8万元/平米)名牌小學,前朝末期稱作“南京市第六区中心国民学校”。我的大哥、二哥、二姐都曾在此就讀。那時,它的校園里隨處可見民國官二代、官三代們的翩翩身影,其“高·富·美”的景致与本朝權貴的無所不在同出一轍,只不過“舊桃換了新符”。


(和臺灣友人流連于其父輩及我幼時就讀的小學校里)
我對這所小學的難忘,不是它幽靜的校園、明亮的教室、別緻的鐵皮活動小屋,而是入學後的第一個六一兒童節。那天,在全校慶祝大會上,溫婉優雅的張慧娟校長(一位曾是陈修良領導下的女地下黨員)給我們繪聲繪色地講起了《霧都孤兒》的故事……。
那是我平生所受的一次最為生動的階級教育。我由此相信了:比起那些被資本主義制度摧殘的同齡人,我們生活在社會主義新中國是多麼的幸福!
旦复旦兮,順應著如此春雨潤物般的教化,在第二年的六一兒童節,我和班上一個時常穿著紅毛衣的小女生一同戴上了紅領巾,成了全班同學豔羨的首批少先隊員。升入三年級,又不無榮耀地被漂亮的大隊輔導員任命為帶著“兩條杠”的中隊委員……

(1954年 琅琊路小學的少先隊員排練舞蹈迎六一)
“小鸟在前面带路
我们像春天一样
鲜艳的红领巾
像许多花儿开放
也許,如果沒有發生在1955年的那場家庭變故,我會一如既往地幸福在《快樂的節日》的歌聲里,“感谢亲爱的祖国,让我们自由地成长”,繼而年復一年,步步亦趨,入團入黨,一個思想,兩個維護,三個重點,四個意識,盡享歲月靜好,暮日耀光,晚霞紅滿天。


在我保存至今的小學四年級成績報告單“學期總結”一欄中,年輕的班主任王從燕老師這樣寫到:“老師的話是不太聽的,本身的工作從未開展過,并沒有經常想到自己是一個少先隊員,怎麼以行動帶動同學……”。或許,她覺得還不夠解氣,又忿然給我的“操行等地”寫了一個“丙”字。

於是,我這個之前倍受老師們夸讚的甲等優秀生、少先隊的中隊委員,在四年級下半學期裡忽地變成了一個冥頑不遜的壞孩子,驀然間失去了往日莫大的榮光和自豪……。
還記得,那幾天,我惴惴不安,又難解困惑:平時循循善誘的王老師為什麼沒有找我談話,也沒有家訪……? 或許,她已經知道,我的父親在“SF”前期就被/捕了。但她又怎能知道,當"达摩克利斯剑"高懸在一家人頭上時,作為一個剛滿十歲、內心滿是懼怕的孩子,又怎麼會僞飾巧作 ,“經常想到自己是一個少先隊員、怎麼以行動帶動同學”?
雖然,一年後,獲刑三年的父親被莫名提前釋放了,但從此戴上了“歷史F革命”的帽子。隨之,我和我的兄弟姊妹也有了一個被視為賤民的“S類分子子女”身份標籤。
落花流水春去也!快樂的節日,幸福的童年,浸淫著大紅色彩的靜好歲月,皆已戛然定格在我十歲那一年。

又是一年,又一個六一兒童節過後,我從琅琊路小學畢業,考進了南京十一中初中部。
六十多年來,每每再看我的小學畢業證書,我都在努力揣想:照片中的我,為何沒有佩戴那個紅色年代里“好孩子”的標配紅領巾呢?又為何眼睛里已隱隱地顯露出些許憂傷和哀怨?那是受之父母的天生稟賦?抑或後天所成的性格初現?

至於之後,發生在我進入中學后的又一個六一兒童節前夕,二哥因F標一案而錯捕的曠·世·奇·冤對我此後昇学高考、上山下鄉的一系列顯性和隱性影響,那就有待后述了。
1980年前後,父親摘“帽”、二哥平反,我也从插隊十五年的溧水農村重返南京,承蒙母校一位老師的推薦得以進入二中任教。一天課餘,在校圖書室里,我讀到臺灣女作家三毛的一段文字,深以為然:“苦难对我们,成了一种功课,一种教育,你好好利用了这苦难,就是聪明。”
苦難已然而去,夢魘依舊常現。
雖然,我並非那種識時務的聰明人,但我至少可以説:即便在"达摩克利斯剑"高懸的幾十年裏,我思我在,人近黃昏尚未蛻變成一個人格矮化精神猥褻的紅S侏儒……。
文 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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