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娃娃桥看守所里的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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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旅天涯》手稿）

黑夜中，押解我的黑色甲壳虫车沿着昏暗的街路急速地拐了几个弯，驰入白下路第三中学西侧的一个大院——南京人闻之胆寒的娃娃桥看守所。

记得南京城南有一句老少皆知的顺口溜：“进了娃娃桥，小命就难逃。”我究竟是犯了什么大罪？要被押到这里来？

月黑风高的夜色中，娃娃桥愈发显得使人心怯：高耸的围墙上布满电网蒺藜，四角矗立的岗楼居高临下警戒森严；一间间监室从焊钳的铁窗内，向阴森的大院里泄着昏黄惨淡的灯光；一阵斥责声中夹杂着几声呻吟，随后高墙内又复归死一般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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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押出车外，交给狱警，按着狱警指令，走进一条约有二三十米的监房甬道。甬道两边，厚实的铁制牢门两两相对；门上挂着硕大的铁锁，中间偏上有一个长宽约二三十公分被称之为“老虎洞”的监视孔。

甬道里，回荡着狱警的皮鞋声，我茫然走过一间又一间铁门紧锁的监室。“站住！”身后一声喝令。吧嗒，开铁锁；吱—嘎，拉铁栓；咣当！铁门大开。“进去！”我被推进监室，站到了两米宽的木板炕前。旁边是一个木质马桶。我脱鞋上炕，环顾室内：宽约两米，长不过三米；头顶，一只灯泡螢螢地亮着。我躺在炕上，毫无睡意，仰面苦思：到底为什么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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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的国民党中央监狱监舍  与娃娃桥的监房相似）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沉重的皮鞋声在甬道里由远而近。吧嗒，吱—嘎，咣当！铁门打开了。“出来！”我被押解着，按狱警的指令前行……“站住！”狱警推开一间审讯室的门，“进去！”

审讯室内，明晃晃的灯光下，审讯桌前端坐着三个身穿制服的公安。我被押到一张稍矮的木凳上。三个公安一言不发，冷峻的目光逼视着我。室内静默无声，空气似乎凝固了……我像一只被猎人围捕的小鹿无处躲藏。静默不知延续了多久，一个公安才用温和却又不容置疑的语调开始了审讯：“交待吧。”“我交待什么？请你……”“你自己清楚。”他平静地说。“我确实不知道交待什么。”我嗫嚅着。“你这个家伙思想很反动。我们的同志早就注意你了。”他的脸上显出知己知彼的满满自信。“我，我……”我茫然不知所措。凝固的空气，静默的对峙，令人窒息……。

“你交待不交待？问题不搞清楚，你就别想出去。”失去自由的鸟儿怎能忘却蔚蓝的天空、葱绿的树林。我渴望着自由，但此时此地，惶恐的我能说什么呢？“把他押回去。”

狱警押着我，走进又回荡着皮鞋声的甬道。“站住！”吧嗒，吱—嘎，咣当！我又被锁进监房，躺在昏黄的灯光下，仍毫无睡意，只是在想：究竟为什么抓我？因为我反动？……

不一会，甬道里又响起由远而近的皮鞋声。随之又是开锁声，拉栓声，推门声，咣当声。“出来！”我被狱警押着又到了审讯室。“进去！”我坐在矮凳上。

“你考虑好了吗？”“我考虑好了。”“那你就交待吧。”“我实在想不起来。”“你认为我们无的放矢，不了解你？”一个公安用一种了然在心的口吻说道。我无言以对。凝固的空气，静默的对峙，令人窒息……。“把他押回去！”

走进甬道。皮鞋声。喝令声。“站住！”开锁声，拉栓声，咣当声。我又一次被锁进监房。皮鞋声在甬道里远去，监房里沉寂下来，头顶上的灯光依然昏黄。夜已深了，极度疲劳的我爬上炕，还是毫无睡意：为什么，为什么？……

过了一会，又是皮鞋声，开锁声，拉栓声，咣当声。我第三次被押进了审讯室，还是坐在矮凳上。一个公安用手指指墙，放缓了语气：“墙上的字你认识吧？”

“认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你就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你还年轻。”“我，我没干过犯法的事。”预审员用手拍拍桌上的一沓纸，嗓门陡然高了八度，不再温和：“这都是检举你的材料。问题搞不清楚，你永远出不去！”恐怖的夜啊，恐怖的娃娃桥！看来我真是小命难逃了。“把他押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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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的南京老虎桥监狱

与娃娃桥看守所一样旧址已不存）

就这样，我在娃娃桥看守所的第一天深夜，被押进，押出，审讯，又审讯，再审讯：“你永远出不去！”“把他押回去！”一次又一次的呵叱直捅我渴望自由的软肋，但我已无端地身陷囹圄，只能听天由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