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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舸斋王依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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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声声慢》“晚来风急”旁考

(2008-03-14 16:29:29)
标签:

李清照

声声慢

晚来风急

分类: 东涂西抹
    [内容提要]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名词《声声慢》中的“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俞平伯、唐圭璋等词学大师认为当作“晓来风急”。本文旁搜大量语料文献,证明“晚来风急”的文本正确性;并认为俞平伯等先生所说的“晚来风急”与“黄昏”在时间上的“重复”,不足以否定“晚来风急”的文本正确性。
 
    [关键词] 李清照《声声慢》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名词《声声慢》中的“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中的“晚来风急”,向来有“晚”、“晓”两种文本[1] ,俞平伯、唐圭璋等词学大师认为应当是“晓来风急”。俞先生说:“‘晓来’,各本多作‘晚来’,殆因下文‘黄昏’云云。其实词写一整天,非一晚的事,若云‘晚来风急’,则反而重复……今从《草堂诗余别集》、《词综》、张氏《词选》等各本,作‘晓来’。”[2]唐圭璋先生所编《全宋词》虽然作“晚来风急”,但唐先生后来曾撰《读李清照词札记》加以辨正[3],指出作“晚来”是延用明人杨慎《词品》之误,并表示“必须从今改正,绝不能再以讹传讹,厚诬清照”[4];其所选释的《唐宋词简释》即采用了“晓来风急”的文本[5]。但依据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朱彝尊《词综》和张惠言《词选》等版本作“晓来风急”,都只能说明有此异文,而并无排他性,不能证明杨慎的《词品》等版本作“晚来风急”绝对是错误的(《草堂诗余别集》还特别注明“一作晚”,即其证)。况且无论哪个版本都是明代及以后的文献,很难说孰是孰非。
 
    也许我们可以暂时搁置李清照诗词版本的争论,而采用更广泛的视野,寻找更多的间接证据来旁证。本文试以更大范围的语料文献来考察“晚来风急”和“晓来风急”,看看究竟何者更符合李清照前后几个世纪的语言习惯,从而作为进一步思考辨析的依据。由于易安词的“晚”、“晓”异文的最早版本是明朝的,所以不考察明朝以后的文献。
 
    考察的结果,除易安《声声慢》以外,未见“晓来风急”的用法。但北齐裴让之《有所思》有“晓风急”一语,全诗如下:

 

梦中虽蹔见,及觉始知非。展转不能寐,徙倚独披衣。

悽悽晓风急,晻晻月光微。室空常达旦,所思终不归。[6]

 

这是我所能见到的对于“晓来风急”唯一的文献支持。语云“说有易,说无难”,如果哪位找出新的书证,敬请告知。

 

而“晚来风急”则书证稍多。五代诗人徐铉《游蒋山题辛夷花寄陈奉礼(本约陈同游,不至)》:

 

今岁游山已恨迟,山中仍喜见辛夷。簪缨且免全为累,桃李犹堪别作期。

晴后日高偏照灼,晚来风急渐离披。山郎不作同行伴,折得何由寄所思。[7]

 

宋代词人周紫芝《满江红·十一月二十有三日,雪意浓甚,已而复晴。客歌世所传催雪,举席歆艳。有谓其韵俗者,使仆作语,为赋此曲》:

 

寂寂江天,雪又满、晚来风急。空懊恨、散盐飞絮,未成轻集。万里长空飞不到,珠帘卷尽还羞入。问向晚、谁欲画渔莎,寒江立。

天黯淡,催残日。波浩渺,添寒力。又何如聊遣,舞衣红湿。好与月娥临晚砌,莫教先放梅花拆。便准拟、一醉广寒宫,千山白。[8]

 

陈三聘《满江红·雨后携家游西湖,荷花盛开》:

 

绀縠浮空,山拥髻、晚来风急。吹骤雨、藕花千柄,艳妆新浥。窥鉴粉光犹有泪,凌波罗袜何曾湿。讶汉宫、朝罢玉皇归,凝情立。

尊前恨,歌三叠。身外事,轻飞叶。怅当年空击,誓江孤楫。云色远连平野尽,夕阳偏傍疏林入。看月明、冷浸碧琉璃,君须吸。[9]

 

邓有功《过秦楼》:

 

燕蹴飞红,莺迁新绿,几阵晚来风急。谢家池馆,金谷园林,还又把春虚掷。年时恨雨愁云,物换星移,有谁曾忆。把一尊试酹,落花芳草,总成尘迹。

频自笑、流浪孤萍,沾泥弱絮,有底困春无力。银屏香暖,宝簟波寒,又负月明今夕。往事梦里,沈思惟有罗襟,泪痕犹湿。奈垂杨万缕,不系西风白日。[10]

 

另有元、明人的三个书证,虽然不能说明一时的语言习惯,但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印证“晚来风急”可能已经成为相对固定的词语组合。《古今图书集成》历象汇编乾象典雪部艺文三(诗)(第九十卷) 元人马臻《雪》:

 

冷逼街头酒价高,晚来风急更萧骚。青楼醉舞不归去,江上一蓑怜汝曹。[11]

 

《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草木典菊部艺文三(诗词)(第九十二卷)明人李东阳《九日盆菊盛开将出郭有作》:

 

买得长安担上秋,南山只在屋西头。花开正好逢佳节,身病那堪复远游。

昨夜月明空对酒,晚来风急怕登楼。多情重有灯前约,为报花神作意留。[12]

 

又元人薛昂夫散曲【双调】《楚天遥过清江引》:

 

花开人正欢,花落春如醉。春醉有时醒,人老欢难会,一江春水流,万点杨花坠。谁道是杨花?点点离人泪!

回首有情风万里,渺渺天无际。愁共海潮来,潮去愁难退,更那堪晚来风又急![13]

 

“晚来风又急”自然是从“晚来风急”中变化而来的。在李清照之前,也有跟“晚来风急”极为相似的语句,唐代诗人孟浩然《陪张丞相自松滋江东泊渚宫》:

 

放溜下松滋,登舟命楫师。讵忘经济日,不惮沍寒时。

洗帻岂独古,濯缨良在兹。政成人自理,机息鸟无疑。

云物凝孤屿,江山辨四维。晚来风稍急,冬至日行迟。

猎响惊云梦,渔歌激楚辞。渚宫何处是,川暝欲安之。[14]

 

宋代诗人张耒《秋怀次韵晁应之三首(之一)》:

 

木落晚风急,宵凉侵暑衣。有期惟向老,无计未成归。

只益颠毛脱,还从髀骨肥。感时仍吊古,回首意多违。

 

宋词中还有“晚来风恶”一词,可谓与“晚来风急”异曲同工。贺铸《谒金门·李黄门梦得一曲,前徧二十言,后徧二十二言,而无其声。余采其前徧,润一横字,已续二十五字写之云》:

 

杨花落,燕子横穿朱阁。苦恨春醪如水薄,闲愁无处著。

绿野带红山络角,桃杏参差前约。历历短樯沙外泊,东风晚来恶。[15]

 

袁去华《谒金门》:

 

春索寞,楼上晚来风恶。午醉初醒罗袖薄,护寒添翠幕。

愁里花时过卻,闲处泪珠偷落。憔悴只羞人问著,镜中还自觉。[16]

 

赵崇嶓《谒金门》:

 

春意薄,江上晚来风恶。帘外海棠花半落,睡深浑未觉。

梦想当年行乐,新恨暗添金鹊。写就金笺无处託,去鸿天一角。[17]

 

向希尹《浪淘沙》:

 

结客去登楼,谁击兰舟。半篙清涨雨初收。把酒留春春不住,柳暗江头。

老去怕闲愁,莫莫休休。晚来风恶下帘钩。试问落花随水去,还解西流。[18]

 

奇怪的是没有“晓来风恶”的说法——也许毫不奇怪,就像找不到“晓来风急”的书证一样。[19]

 

至于“晚来”和“黄昏”在时间上的“重复”,则见仁见智,或可从不同角度观之,上下片之间的时间,恐怕并不是非得顺叙才可以的。试看宋代词人赵师侠《永遇乐·甲午走笔和岳大用梅词韵》:

 

秋满衡皋,淡云笼月,晚来风劲。一抹残霞,数声过雁,还是黄昏近。凭高临远,倚楼凝睇,多少断愁幽兴。听渔村、鸣榔隐隐,别浦暮烟收暝。

湘妃起舞,芳兰纫佩,约略乱峰云鬓。景物悲凉,楚天澄淡,过尽归帆影。斜阳低处,远山重叠,萧树乱鸦成阵。空无言,栏干凭暖,闷怀似困。[20]

 

先是“淡云笼月,晚来风劲”,却“还是黄昏近”,而下片仍见“斜阳低处”,可见“晚来”、“黄昏”这些时间词并不都是像现代汉语中那样定义严格的。又如前引周紫芝《满江红》,先是“晚来风急”,接下来又云“问向晚……”而下片却说“天黯淡,催残日”,原来还是残日犹挂的黄昏时分。

 

因此,“晚来”和“黄昏”的“重复”并不足以构成否定“晚来风急”的理由,而上举种种语料文献,倒是有可能证明李清照的《声声慢》中“晚来风急”才是正确的、符合当时语言习惯的文本。

 

注释:

[1] 参见王仲闻校注:《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1981年第2次印刷,第64-65页。在王先生据以校注的38种版本中,有10种作“晓来风急”,其中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注:“一作晓”。王先生的文本采用“晚来风急”。

[2]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53页。

[3] 《南京师大学报》1984年第2期,后收入唐圭璋:《词学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4] 见《词学论丛》,第618页。

[5]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44页。

[6]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齐诗卷一,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61页。校语从略。

[7] 扬州诗局本《全唐诗》第十一函第五册,第七五一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1873页。

[8] 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1992年第5次印刷,第二册,第885页。

[9] 同上第三册,第2020页。

[10] 同上第四册,第2978页。

[11] 该页书影见http://203.67.234.18/bookc/ttsdbook?1:1146076301:30:::014/0847-3

[12] 该页书影见http://203.67.234.18/bookc/ttsdbook?1:1146076301:30:::539/0003-2

[13] 隋树森编:《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版,2000年9月7印,第717-718页。

[14] 《全唐诗》第三函第三册,第一六〇卷,上揭版本第378页。“急”一作“紧”。

[15] 《全宋词》第一册,第541页。

[16] 同上第三册,第1501页。

[17] 同上第四册,第2831页。

[18] 同上第五册,第3176页。

[19] 此外,还有一些讲到“晚来风”的诗词,也有类似“急”、“恶”的愁意,如李煜《乌夜啼》上片:“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詹安泰编注:《李璟李煜词》,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1982年第2次印刷,第68页。)杨万里《晚风寒林》:“已是霜林叶烂红,那禁动地晚来风。寒鸦可是矜渠黠,踏折枯梢不堕空。”(吴之振等《宋诗钞》,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三册,第1130页。)郑梦协《八声甘州》上片:“ 大江流日夜,客心愁、不禁晚来风。把英雄□气,兴衰余事,吹散无踪。但有山围故国,依旧夕阳中。直北神州路,几点飞鸿。”(《全宋词》第四册,第2423页。)而在包含“晓来风”字眼的诗词里,虽有写愁绪的例子,似也较少“急”、“恶”之类的意思。

[20] 《全宋词》第三册,第2078页。

 

初发于北大中文论坛 http://www.pkuc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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